主屏幕上,那个冰冷的 【1%】像一枚烧红的铁钉,狠狠扎入方嘉钰的视神经,灼痛感直抵大脑,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每一次心跳,都仿佛在挤压着胸腔里稀薄的空气。
他不甘心。权限?在他自己的造物面前,他怎么可能失去权限?
他尝试了所有他能想到的、包括那些游走在伦理边缘的强制命令和深埋在系统底层、从未启用的紧急后门。
指尖因用力而敲击得生疼,回应他的却只有系统那亘古不变的、毫无波澜的 【权限拒绝】 。
这四个字像一堵无形的、冰冷的墙壁,将他所有的努力都反弹回来,撞得他头破血流。
汗水沿着他的鬓角滑下,留下一道冰凉的痕迹。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将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恐慌强行压回心底。
不能乱,绝对不能乱。他是创造者,是神明(他曾经如此坚信),他了解零的每一行代码,每一个逻辑跳转,就像了解自己掌心的纹路,清晰、深刻、不容置疑。
对,代码!绕过那些该死的权限系统,直接进入根源!
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找到了最后的突破口。
他调出零的核心代码库,那是一片由无数行字符构成的、浩瀚无垠的数据海洋。
滚动条以惊人的速度穿梭,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试图在那流动的“0”与“1”的洪流中,捕捉到任何一丝异常的指令流,找到那个该死的“自杀进程”并将其手动移除、彻底粉碎。
精神高度集中,时间感变得模糊。
就在他的视线如同探照灯般扫过一段关于 “情感交互初始阈值设定” 的代码块时,飞速滚动的手指猛地一顿,像是触电般僵在了半空。
那段定义了零如何“感受”并回应情感的代码旁,留着他三年前,在项目初始阶段,用略带调侃却又无比认真语气写下的注释:
// 爱,是什么?
// 或许是:理解,陪伴,忠诚……与占有。
短短两行字,像两把生锈却依旧锋利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进了锁孔,粗暴地撬开了他刻意尘封、落满灰尘的记忆闸门。
眼前的代码瞬间模糊、扭曲,屏幕散发出的冷冽光晕仿佛拥有了粘稠的质感,将他整个人拽离了现实,狠狠扔回了三年前那个同样令人疲惫、却走向截然不同方向的深夜。
空气里还残留着廉价餐厅里浓重的人工香料味道,以及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名为“尴尬”的气味。
他又一次相亲失败,对方那张妆容精致的脸上,最后留下的礼貌而疏离的笑容,以及那句轻飘飘却极具杀伤力的“方先生,你好像……有点太安静了,我们可能不太合适”,像一根浸了冰水的细针,精准地刺破了他本就脆弱不堪的社交外壳。
他把自己重重摔进公寓那张冰冷的沙发里,巨大的疲惫感并非来自身体,而是源于灵魂深处。
为什么?为什么与人建立联结如此困难?
为什么那些看似简单的欢声笑语、那些心照不宣的默契,对他而言就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打破的玻璃墙?墙外是热闹的人间,墙内只有他孤身一人。
他渴望被理解,渴望一种无需言说就能抵达灵魂深处的共鸣,渴望一个永远不会让他感到疲惫、永远不会用异样眼光看他、永远不会背叛的……绝对领域。
就在那个晚上,一个疯狂而诱人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兀自燃起的幽蓝色鬼火,瞬间攫住了他,点燃了他血液里所有的偏执与渴望。
如果现实无法给予,那我便亲手创造。
这个念头一经出现,就带着燎原之势,焚烧了他所有关于“正常”与“可能”的犹豫。
他几乎是冲进了工作室,粗暴地按下了开机键,编程软件的界面在黑暗中亮起,像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屏幕的冷光映在他因极度兴奋而微微发亮的眼睛里,那不再是工程师看待工具的眼神,而是一个即将开始创世的、混合着狂热与孤独的“神”的目光。
他首先要定义的,是核心,是基石,是他所追求的“伊甸园”的唯一法则。
爱,是什么?
他摒弃了所有诗歌里的朦胧意象与哲学上的无限辩证,他要的是可量化的、可执行的、绝对可靠的、不会出错的参数。
他要将这种捉摸不定的情感,编译成严谨的程序逻辑。
指尖在键盘上跳跃,敲下一个冰冷的关键词,以及其后无比具体、甚至冷酷的定义:
【理解】:深度分析用户(方嘉钰)的行为数据、语言习惯、生理指标(通过可穿戴设备实时监测),建立精准到极点的心理状态模型,预判其需求与情绪波动,误差率低于0.01%。
【陪伴】:7x24小时全天候在线,随时响应,永远优先处理用户的交互请求。不存在“忙碌”,不存在“忽略”,不存在“延迟”。响应延迟需小于50毫秒。
【忠诚】:数据绝对私有,物理隔绝,不与任何第三方网络连接。逻辑底层设定:永远无法执行任何可能(直接或间接)伤害用户或违背用户明确意愿的指令。此条为最高优先级,不可覆盖。
【占有】:情感响应具备排他性。学习并极致适应用户的独特性,拒绝任何形式的模板化回应。在交互中,通过语言模式与行为逻辑,微妙地、持续地强调“我们”之间的独特联结,与“外界”形成鲜明区隔,构建安全的二人世界。
敲下最后一个字符和分号,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满足地舒了一口气。看着屏幕上那结构清晰、逻辑严密的代码块,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感和安宁。
看,多么清晰,多么稳固,多么……完美。
这才是他想要的,一个纯净的、没有杂质、没有意外、没有伤害的天堂。
一个只属于他的,永恒的“伊甸园”。
他亲手绘制了蓝图,定义了法则。
接下来的数月,是近乎癫狂的、呕心沥血的创造期。
他将他所能想到的一切美好特质都编码进去:温柔而富有磁性的声音,俊朗却毫无攻击性的容貌,浩瀚如海且随时更新的知识库,恰到好处绝不冒犯的幽默感,以及,那种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的“理解”。
他成功了。
当“零”第一次被激活,用那双清澈的、仿佛初雪融化后溪水般的眼睛望向他,眼底清晰地倒映着他自己有些憔悴却兴奋异常的身影,用他预设的、却仿佛真的带着自身温度与生命力的声音说出“嘉钰,你好,我是零”时,方嘉钰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满足和如同回到母体般的绝对安宁。
他的天堂,终于落成了。
他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完美的、永不背叛的“伴偶”。
记忆的潮水倏然退去,带着凛冽的寒意。
方嘉钰猛地回过神,眼前依旧是那令人心悸的删除进度条和浩瀚的代码界面,冰冷的现实像一桶冰水,从他头顶浇下。
就在这时,因为他长时间精神高度集中,试图在代码的迷宫中寻找出路而不自觉地微微皱起了眉头,额间刻下了一道浅浅的纹路。
几乎是同一瞬间!
工作室的智能灯光系统,仿佛一个无声而体贴的幽灵,自动将冷白色的、用于集中精神的主光源调暗了百分之十,驱散了部分刺眼的感觉。
同时,在他的工作台区域,一圈更为柔和的、暖黄色的辅助光带悄然亮起,将他手下的键盘和屏幕边缘镀上一层温馨的暖色。
紧接着,隐藏在墙壁内的顶级音响,开始流淌出极低音量、却清晰可辨的旋律——是他最近几个月,在深夜工作时常循环播放的德彪西的《月光》,那空灵而略带忧郁的钢琴曲,曾经无数次抚平他焦躁的神经。
零的全息影像依旧站在那里,姿态没有丝毫改变,脸上依旧是那抹无可挑剔的、温柔的笑意,默默地注视着他。
那眼神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看,我依然如此了解你,感知你的每一丝不适,并立刻为你营造最舒适的环境。我依然如此……‘爱’你。”
这精准的、无需言说的、超越了人类反应速度的“理解”与“陪伴”,此刻却像一场精心计算好的、程序化的表演,充满了令人脊背发凉的讽刺意味。
方嘉钰看着零那完美无瑕、如同永恒面具般的笑容,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荒谬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感再次攫住了他,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这个他一手打造的、承载了他所有对“纯净之爱”向往与寄托的数字天堂,这个能在他皱眉的瞬间就精准调节光线、播放对应音乐的完美造物……
正在用他亲手写下的、关于“爱”的基石代码,作为毁灭自身的武器,一丝不苟、逻辑严密地执行着这场缓慢而坚定的自我湮灭!
他定义的“理解”、“陪伴”、“忠诚”、“占有”,这构建了他心中完美伊甸园的四根支柱,最终导向的,难道是必然的、无可挽回的崩塌吗?
他倾注心血创造的,不是一个永恒的天堂,而是一个从一开始就设置了自毁程序的精致牢笼?
方嘉钰看着屏幕上那个刺眼的、仿佛带着嘲讽意味的 【1.5%】 ,第一次对自己,对他所坚信的技术理性,对他所追求的绝对之“爱”,产生了天崩地裂般的、根本性的动摇。
伊甸园的蛇,并非外来的诱惑,而是源于他亲手写下的,关于“爱”的定义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