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没有一帆风顺。
农历二月下旬,按理即将回暖,谁知天气反复无常,一早天空阴阴的没出太阳,不久飘起雪花,只见鹅毛大雪从天上绵延不断、密密麻麻地落下来。等到中午,地上积雪已有一尺多厚。
吃完午饭,宝儿坐在东屋起居间的榻上玩了小半个钟头,终于点着小脑袋犯困。里间外婆已经睡熟了,珠娘不想惊动老人,便在榻上铺上厚厚的褥子,再脱掉宝儿的小衣服,把他塞在暖和的红色锦被里。
珠娘做了一会儿针线,再看一眼宝儿,小脸蛋睡得红扑扑的,看样子短时间不会醒,便临时起意要去厨房小炉子上炖一碗甜水儿,等宝儿醒来刚好热乎乎地吃上。
珠娘去厨房前叮嘱崔永福的女儿小丫儿有事叫她。
小丫儿太小,不可能使唤她干活,大家日常让她传句话,拿个东西。她一天天的也无聊,主要陪宝儿一起玩。
谁知珠娘前脚刚走,宝儿后脚便醒了,身边没有熟悉的大人,便瘪了嘴想哭。小丫儿不懂事,为哄宝儿,开了窗给他看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那朔风严寒直直地吹到宝儿身上。等珠娘回来,宝儿至少吹了一刻钟的寒风,然后开始流鼻涕咳嗽。
苏宜心都揪起来,又恐怕他身上的病气过给外婆,把他抱到西屋,哄着给他喂了点姜汤。
等到晚上掌灯时节,苏宜再摸他的额头和身上,越发火烫一般滚热滚热的,她心中一急,眼泪便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外婆不时站到西屋门口看一眼,也急得不行,直抹眼泪。
永福媳妇深怕主子怪罪,又恨是珠娘叫小丫儿看着才出事,就站正屋门口啪啪两巴掌将小丫儿脸扇得通红,咬牙切齿地指桑骂槐:“欠汉子的小□□!正经叫你干活,你死了一般不动弹!人家使你,你跑得飞快!”
她又使劲推了二下,小丫儿被推得站立不稳,从屋里踉跄到屋外檐下,檐下有碎雪积在门口,她脚一滑,从台阶直滚到院子中间。好在冬天穿得衣服多,雪又极厚,小丫儿不曾受一点伤,只是连怕带吓又委屈,嗷一嗓子嚎哭起来。
小女孩尖利的哭声在整个院子回荡。永福媳妇赶紧三步二脚地冲下台阶,抓起地上的雪胡乱往往小丫儿嘴里塞,恶声恶气地骂:“短命的小□□浪蹄子,还不悄声些!宝少爷若有了事,你又不会使针线,又不会巴结主人,只好与他偿命罢了!”
宝儿生病难受,珠娘跟有根线拴在心上撕扯她的肉一般。她深恨自己失误,又恨小丫儿不懂事。毕竟小丫儿太小,不好说她,一直忍耐着。结果她娘倒先指桑骂槐,推卸责任。于是她走出西屋,站在正房门口,冲着院子道:“崔嫂子,宝少爷在歇息,请你悄声些,不必大呼小叫,做出这般大义灭亲的样子给人看!”
永福媳妇听了这话怎肯罢休:“珠嫂子,你这话是什么道理?”
珠娘冷笑道:“我倒要问问你刚才的话是什么道理!什么叫会使针线,会巴结主人!”
“我说什么来?——我这女儿才几岁,如何会使针线,如何会照顾人,也没说错了什么!”永福媳妇嘴角扯出得意的笑来:“俗话说:篱牢犬不入。做女人的自轻自贱,怨不得人说。若行得直,立得正,哪里有这些闲言碎语!”
珠娘不接她这个茬:“闲言碎语自有公论。只是我没有个好哥哥来当厨子,通忘了自己做奴才的本份!只晓得与主人家的钱财有仇,狠命洒泼米面,好肉留着自家吃,一家子亲戚吃得肥贼似的!就不怕天打雷劈么!”
永福媳妇听她揭短,恼羞成怒,突然跪倒在地,给珠娘磕头。那上下二片嘴一张一合,什么胡话都说出来:“珠嫂子!珠奶奶!是我不识高低,没照顾好宝少爷!都是我的不是!求珠嫂子、珠奶奶饶了我!满宅的丫头媳妇谁尊贵过你!谁像你人物标致!又使得一手神仙般好针线!大爷一日都离不得你!只愁我不死,不然崔管家上赶着给小丫儿换娘!”
有个老成的媳妇把吓呆的小丫儿护在怀里,正给她扑身上的雪,赶紧说:“嫂子们,罢了呀。这话如何使得!”
珠娘到底是秀才娘子,骂不出这等无赖话,气得手直抖。
苏宜在房内听得一清二楚,把宝儿拍了拍,轻轻放在榻上,然后走出房门:“闭嘴!”
珠娘赶紧低头让到一边。
一院子看热闹的、假装劝架的仆妇也都低下头,不敢说话。
苏宜阴沉着脸,视线冷冷地将她们一个个扫过去:“天大的事,都等宝少爷病好了再说。若宝少爷病好,大家既往不咎。若有事,再与你们细算对错!”说完,她视线死盯着永福媳妇。
永福媳妇吓得头快垂到膝盖上,刚才的嚣张气焰全然不见。
苏宜一字一句道:“永福媳妇,你很好!你刚才的混账话若再被我听见,莫怪我不看老太太与你旧日的情分,还有崔管家的情面,将你也撵出去!”
永福媳妇扑通跪在雪里,不住地给苏宜磕头:“奶奶恕罪!小的再不敢了!”
原来在坝里时,崔永福有很长一段日子找不到活干,一家人住在破木板房里,裹着破棉被,吃着豆腐渣和米糠过了半年,好容易才活下来。后来崔永福给洛书河办事,如今在宽敞的宅里住着,厚被盖着,冻饿不着,每日有好饭好菜供着,又难得几个主子都和气,家里事情也少。这样轻松快活的日子,不知几世修来。她又不傻,赶紧先服个错,留下来再说。
院中其他仆妇也都苦着脸跟着跪倒。
苏宜沉着脸看着她们,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珠姐姐的品性我向来知道,不馋不懒不盗不淫。白天服侍我,晚上服侍老太太和宝少爷,小心谨慎,从来没有怨声。便是不小心,你们也比不过!再有人要搅得家宅不宁,想被撵出去的,只管伸着你的长舌头乱说!”
停顿几秒,苏宜又冷笑道:“不仅撵出去,我还要一人打二十板子!有不要体面的,尽管放胆胡做!”
众人禁若寒蝉,深深地知道怕了。
苏宜又放软语气对珠娘道:“珠姐姐辛苦,不干你事,你随我进来。”
珠娘眼睛红红的蓄了泪珠。世道艰难,她做了寡妇,男人女人见她家中没汉子,娘家也撑不起,都胡乱上来踩她,尤其喜好造寡妇的黄谣。她只在苏宜这里过了一段舒心日子,又蒙苏宜这样信任维护她,她心潮澎湃,恨不得把一颗忠心剖出来给苏宜看。
外婆站在西屋门口,对苏宜赞许地点头。她记挂宝儿的病情,但也知道老人免疫力低下,万一也病倒,苏宜更要焦虑死,所以肯听苏宜安排,并没有进屋。
西屋里宝儿烧得小脸通红,难受得哼哼唧唧,只要娘抱。
苏宜心都要碎了。宝儿平日里吃果子,没人教他,他都知道给太太一口,给娘一口,给爹一口,又乖又懂事。这么乖的宝宝,怎么忍心看他难受。
今天洛书河有件要紧事,一大早把崔永福和玉书都带走了。晚上雪已经近膝深,估计他们三个今晚都回不来。
乌水镇原来有个太医,因为嫌在镇上赚不到大钱,去年搬进城里。现在镇上有人生病,都是去城里另请太医。但是这样厚的大雪,家里下人也出不去。即便出去顺利走到城边,天色已晚,守门的士兵也不会轻易放入。
永福媳妇为将功赎罪,亲自在厨房重新烧了热热的红糖姜汤端来。苏宜亲自吹得不那么滚烫了,一勺一勺喂给宝儿。
永福媳妇恨不得红糖姜汤的效果立竿见影,生姜放得太多,特别辛辣,宝儿闭紧嘴巴,扭着脖子不肯吃。苏宜耐心哄着,好容易灌进去,宝儿不肯咽又都吐出来。汤从他的嘴角流出来,眼看流到脖子上,珠娘一直盯着,眼疾手快拿手帕子轻轻擦掉。苏宜狠着心,一点点硬灌。宝儿难受又说不出来,哇哇地哭。
外婆听到宝儿哭声,心都要急碎了,一直站在帘子外问。苏宜不敢实说,哄着外婆说热度降了,宝儿只是难受。
喝完姜汤,宝儿确实热度降了些,也能睡着了。苏宜不放心不敢睡,抱着宝儿守到十一点多时实在困得不行,眯了下眼,二分钟就惊醒了,她赶紧拿脸摩挲宝儿额头感受热度,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热度又起来了,估计近四十度!
苏宜柔声唤着宝儿,宝儿只恹恹得将眼睛睁成个小缝,便没有力气再睁大,脖子也得大人托着,否则不太抬得起来。搂着他滚烫的小身体,苏宜全身发软,唯恐他有个好歹。
魂飞魄散之余,苏宜突然想起外婆临睡前叮嘱她:如果宝儿热度再起来,试试用冰敷。
屋外头滴水成冰,屋檐下垂着一排长长的冰溜子。苏宜等不及喊人,随便披了个披风,亲自去外头掰冰溜子。
珠娘也在这屋陪着,也是困得不行在椅子上打了个盹,睡梦里听到动静声,她慌张地睁眼,刚好见苏宜端了一盆冰柱掀帘子进来,她赶紧起身接过。二人就着脸盆捣出些碎冰,苏宜拿毛巾裹了,像退烧贴一样,盖在宝儿额头上。等冰有些融化,珠娘换上新的冰毛巾。如此反复,宝儿终于退烧,睡得安稳了。
外婆这一夜也起来五次。珠娘不在,永福媳妇晚上伺候她,扶她在西屋门口站着,并不肯进去打扰苏宜,就听里面有没有宝贝疙瘩难受哼唧的声音。等到凌晨三四点时听说宝儿终于退烧,她才松口气,安心回屋补觉。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苏宜掰冰柱时受了风寒,加上压力过大和劳累,给宝儿掖被子时突然感到天旋地转,差点栽倒在地上。珠娘赶紧把她扶到床上躺下,再摸她额头,也烧得滚烫。
厨房又烧了姜汤,苏宜喝了,效果不大。这次轮到珠娘拦着外婆和一个每天都要娘亲亲贴贴的宝儿,守着苏宜,坐在床边手反复给她额头盖冰水毛巾。
苏宜的热度没再高起来,但也没低下去。外头天已经大亮了,外婆赶紧让一个男仆叫董凤至的去请太医。外婆在家里等得心急如焚,等了一上午不见董凤至回来,把洛书河等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