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宜见是个劳作的女人,便主动要去讨口水喝。
苏宜过去对她行礼,“姐姐,行路的客人口渴,求姐姐给碗水喝。”
那女子约摸三十多岁,头发乌黑,用头巾半包着,头脸都是汗,皮肤晒得通红,但是黑眉黑眼,模样甚为俊俏。
她穿着很旧的蓝布衣裙,裙上打了补丁,露在外面的一双小脚缠得和三岁小朋友般,走不动路,只能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半向前蹭着拔草。
那大姐自觉跪着不雅,吃力又慌乱地从地上爬起来,扑去膝盖上的土,想用手指理理头发,手已经放到额头上意识到手脏又放下来,她匆忙回了礼:“有哩,客人等等。”
她便唤儿子:“玉书,去田头取罐子来,客人要饮哩。务要双手捧着罐子走路,休要打破了。”
那孩子才十二三岁,像只小瘦猴子,被他娘逼着拔了一天草,早拔得疲累不堪、没精打采,支使他干点别的事,他比打游戏还开心。立即倒腾着二条细腿,一阵风似地刮到田头,双手弯腰捧起水罐,仔仔细细地小碎步倒腾过来,打开盖子递给苏宜:“喏,客人喝水。”
苏宜看那罐子缺了个口,擦拭得倒还干净,里面装了半罐清水。
苏宜回头先招呼洛书河:“洛哥,喝水。”
洛书河从田埂上慢慢走过来:“你先喝。”
苏宜不再谦让,咕咕喝了几大口。
这才双手递给走过来的洛书河。
洛书河也捧了喝了。依他的胃口,能一口气喝完,但不能这么做。他喝了几口后将罐子递还小孩:“有劳这位小兄弟,多谢娘子。”
苏宜看这姐姐这样小的二只脚,只能爬在地上耕作,男孩衣服也都是补丁,想必家中没有男人,只能女人小孩来田间劳作,日子苦得很。
她实在看不下去,便从搭链里摸出一个铜板递给那个男孩。
孩子不敢接,浓黑的睫毛下,大黑眼珠子怯怯地看向自己母亲。
那大姐个性甚是刚强,摆着手不肯要:“不值钱的东西,如何倒向客人要钱哩。”
她往后拽自己孩子,让他先把罐子放回去。
苏宜陪着笑脸问道:“这天色看着要下大雨,敢问姐姐,前面有无客店歇脚?”
那大姐说:“这里离客店却远哩。客人若不嫌弃,前面便是我家,客人可到我家暂住一夜,明早再上路不迟。”
好人真多啊!
苏宜大喜:“叨扰姐姐了,实在感恩不尽。”
看天色马上要下暴雨,大姐和儿子收拾了罐子锄头也要回家。洛书河见锄头又结实又重,忙上前帮忙扛着,大姐还不好意思。
苏宜忙说:“姐姐你让他扛,不妨事。不知姐姐怎么称呼?我们去你家,你家丈夫依你不依?”
那大姐说话很斯文:“我夫家姓薛,先夫已于去年亡了,家中只得我与儿子二人,客人但住不妨。”
风刮得越来越大,云越来越黑,一行人也来不及说太多闲活,连走带赶,终于赶在大雨落地间进了家门。
大姐所住的村子不太大,只有十来户人家。
大姐家在进村第一户。竹篱笆围成院子,院北一间矮草屋。院中堆着一人多高的稻草垛,院南种了些瘦黄瓜虫豆角,菜叶上都是窟窿眼,有些菜开了几朵黄的紫的小花,看着还算热闹。
苏宜进屋打量,见堂屋只有一张未刷漆的旧木桌,二条长板凳,其中有一条还瘸了腿,靠墙放着,极是贫寒。
堂屋旁边还有一间屋子,估计是卧室。
外头泼天大雨,堂屋顶上淅淅沥沥地滴答着小雨,好在只有一处,对应的屋内泥土地已经浇出一个浅坑。
厨房搭在屋子外头,挨着堂屋,小小的一间。
苏宜很有眼色,冒雨跑进厨房,陪大姐淘米烧锅。
洛书河在屋内也不闲着。大姐儿子骑在好的那条长凳上,无聊地看屋外大雨,他便有一搭没一搭的,将他家情况都问出来。
原来此处叫楼牌村,大姐闺名珠娘,孩子唤作玉书。玉书爹是个书生,去年病亡。村里还住着玉书的爷爷奶奶,还有一个未成亲的叔叔,都在村中务农。珠娘的娘家在五十多里外的傅家村,珠娘爹是个秀才。
于是洛书河心中有数:村里虽有亲戚,但眼前这二个寡母孤儿得不到一点照顾。否则屋子漏成这样,上屋顶垫二把稻草止漏,哪个村里的男人不会。
珠娘有心烧些好饭好菜招待客人。只是家中存米无多,她只能淘二碗米,多放一瓢水,熬成一锅粥。又冒雨在院里扒了半天,找出一把生虫的豆角,二根瘪黄瓜。
豆角洗净,摘去虫眼,放碗里随锅蒸熟,再拍了黄瓜,二个菜都拿了一点点盐调味。
这一顿吃得苏宜肚里叮哩咣当,全是水。
吃完饭,大姐死活不肯让她再动手,自己蹲在门前,就着雨水叮哩咣啷洗好锅碗。
苏宜瘪着肚子,愁眉苦脸,和玉书分坐凳子二头赏雨。
洛书河背着手,仰头研究漏雨的屋顶。
夏季雨来得急,去得也快。虽是傍晚,天色也渐渐明亮,暴雨化成淅淅沥沥的小雨,又露出天边一角清蓝的天来。
洛书河把饭桌抬到屋外,在草垛里抽了几大把稻草推到桌上,自己踩着桌子上了屋顶,找到漏洞,将周围的稻草重新整理,再喊玉书站到桌上递稻草,又参考前人铺的样式,依葫芦画瓢,用稻草密密地把洞口铺平。虽不如前人的严密坚实有章法,支撑一段时间总不成问题。
他不熟练,好容易弄好,天上已是满天星子。
苏宜深怕洛书河在房顶上一脚踩空,伸长脖子盯着,一直悬着心。
洛书河也知屋小人重,又怕房梁已经朽坏,一脚便能踩断,因此步步小心。好在自始至终都算顺利。
他退下房顶,苏宜迫不及待地伸长胳膊,让他搭着她的胳膊,借力下桌。
洛书河又把桌子搬回去,对珠娘笑道:“我并不会修屋顶,姐姐凑合先用着。若明日还是漏雨,只能再托其他人了。”
珠娘流着眼泪:“我走路不便,上不得房,孩儿又小,恐怕他跌落下来,我们母子被这雨苦了好几个月。客人屈尊来到下处,我不曾有好饭食与客人,反让客人受此大累。我家中贫寒,没有一些好处与你们,只能给二位客人磕个头,早起后晌,我替客人念佛。”
说着跪地上要给洛书河磕头。洛书河赶紧伸手,又想起古代男女授受不亲,伸到一半只好又缩回来。好在苏宜善解人意,在旁边死活要搀起她来。
“姐姐不必行此大礼,我家哥哥顺手的事,不用磕头。”
珠娘哪里肯起,眉目间都是艰定:“便磕破了头,也报不了两位客人的恩!”
她又喊儿子过来磕头。
玉书玩心虽重,却极听话,泥地上立即趴下磕了二个头。
洛书河赶紧把孩子拉起,又把他额头上的泥屑拂去。
此时也不过七点多,长夜无事可做,都忙了一天,各自疲惫得很,不如早点睡觉。
珠娘带苏宜在里间床上睡,她将玉书的小木床从卧房搬出去,让洛书河睡,又在堂屋一角铺了干稻草,给玉书睡。
洛书河还想谦让,没想到玉书四仰八叉往稻草上一躺,直接睡死过去,不用挪了。
珠娘满腔好意,可惜玉书的小床不够长,洛书河躺着,小腿只能悬在地上,他翻个身,将腿蜷起来,心想还不如睡稻草。
苏宜擦了澡,清清爽爽地躺在床上。虽然床单洗得发白,但洁净得很,床上铺的也是厚实的稻草,比昨晚程氏兄弟破船上简陋的旧木板床舒服太多,连肚子里的饥饿都暂时压下去了。
珠娘还舍不得睡,就着豆大的灯光织布。苏宜听着织布机的“吱哑”声,不多会儿睡着了。
睡得正香,她忽然听到外面沸反盈天,门被敲得梆梆响,有男人喊:“珠娘,珠娘,开开门。”
又听到女人尖利的声音也在喊:“珠娘,开门!”
苏宜生生地被喊醒了。她看床上,珠娘不在。看地上,珠娘坐在织布机前,并不打算起身开门。
苏宜等了片刻,见她毫无动静,悄声问:“外头是谁?”
珠娘叹气:“是我公公婆婆。”
“啊?”苏宜恍然大悟:“哦。”
只听外头珠娘婆婆发狠道:“我这么外头站着叫你,你把门闩得紧紧的,这是怎么说?”
珠娘知道躲不过,只得举着油灯走到堂屋门后站着:“爹娘,这天忒晚了,有事明日起早再说罢。”
“偏要现在说,你过来开门!”她婆婆凶道。
“我站在这里!你过来开开!”珠娘公公跟着咆哮。
珠娘知道她公婆必要刁难,要是以前,也只好开门挨骂。但今天家里睡着客人,她不愿客人跟着受累,所以迟迟不动,口里只道:“都睡下了。等到明早我去到爹娘屋头,该有什么说的再说,该磕头的磕头。”
她公公久敲不开,不由发燥:“我从来没见过这等事,媳妇在屋内撇着腿大睡,不许公婆进屋!我明日大清早便赶去傅家村与亲家说道,好个读书人!生了个诸般贤良的好女儿!把公婆关在门外头!替你母亲增光!”
她公公发狠晃门,看来若不开门,势必没完。
原来洛书河高高地站在屋顶铺稻草时,被一个好事的邻居远远看在跟内。他觑了一晚上珠娘家门,见男人没出来。他兴奋地坐立不安,以为会有一场好戏。
等到晚上快九点,正是村里人家入睡的时间。他估计洛书河与珠娘正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立即飞奔着跑去告诉珠娘公婆:“你们家媳妇给你们招了新女婿哩!你们快去堵门,一拿一个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