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获取了档案室的权限,但我却愈加明白,在这种情况下,更不能轻举妄动。
我站在档案室的角落里,悄然望了一眼房顶的监控摄像头,按顺序整理着架子上的文件,尽量地不在任何一页停留细看。
这里摆放着的,确实也只是一些常规的雇佣合同,看不出什么机密的门道。
尽管「春」向我解释了特蕾西那一系列举动的动因,但这都建立在他单方面构建的逻辑之上……而且,他也说了,只有对吞噬者有深入了解的人,才会将一个身份疑似伪造的人猜测为吞噬者。否则,在一般人看来,我可能只是暗访的记者或者商业间谍而已。
不知道「春」是特意在引导我往这条逻辑上思考,还是说他确实掌握着我不知道的、关于特蕾西和这家公司的秘密……毕竟,他的确自始至终,都不曾向我下达过任何明确的指令。如果他的目的不是以我为引子、让行动署的人潜入这家公司的话,那他以高昂的交际成本将我塞进这家公司,又有什么合理的动机呢?
目前为止获取的信息,似乎都不足以支撑我做出明确的判断……但已经辛苦半个月了,还是先安安静静地拿到第一个月的薪资,再判断他的诚意吧。
我只知道,不论如何,我的处境都并非如「春」所营造的那样安全。所以,从此刻开始,一言一行都需万分谨慎。
即便公司真的如「春」所预测的那样,报请了行动员来暗中监视我……「春」是否与那名行动员互通了信息,也是未知之数。而且,据我所知,行动署在采取暴力时,也并非那么地谨慎——毕竟,吞噬者十分地善于伪装,如果有合理的依据怀疑一个目标,那么即便误伤了平民,也并非违法的举措。
……
这还是母亲转述给我的事情。
大约六十年前,由于吞噬者的出现,西维莱的社会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与混乱之中。长年繁华和文明的表面之下,隐忍的沉疴仿佛在一夕之间爆发,仇恨、野蛮、畏惧……如同地狱之火烧遍了整个国度。那时候,人人都可能被怀疑为吞噬者,人人都需要自证不是吞噬者。而那些离经叛道之人,则往往被打上“异种”的名号,使得古老的火刑得以冠冕堂皇地重现于世。
就像是历史的轮回一样,被迫自证的,尤以女性居多。人们振振有词地说着那些不婚嫁、不顺从者,并非真正的女人,而是男性的“异种”,用着精神操控的能力,使人们误以为所看见的是一个女人……至于真正相信这套说辞的人有多少,不得而知,很有可能只是被演替的宗教在借尸还魂而已。
虽然后来,随着对吞噬者的执法权被收归行动署,私刑也被严令禁止,但是暗地里的猎巫却从未结束。众口一致的指认,脱离常轨的举动……紧急的时候,哪怕没有亲眼所见的吞噬,行动员还是有权力凭借合理的怀疑去处决一名目标——例如,一位受到多人指控、来历不明的女性。毫无疑问,这是恐惧赋予主流社会的极权。
如果我还是本来的身份的话,尚且有胆量拒绝参与一些无聊的谈话;可是如今,为了「春」那讳莫如深的目的,顶着朱莉安·泰勒的名字,我也不得不收起本来的性格。
所以,每天中午,当同组的女士们兴致盎然地谈论着其他部门的男士,眼神亮晶晶地问我喜欢的类型的时候,我只得捧着自己的脸,应和着参与她们的话题。
后来,我编造的答案,不知怎么地传到了特蕾西的耳中。不知是出于试探,还是别的什么目的,她借题发挥地留言予我道:“下个月的例行宣讲,就由你来负责实验室的吧?”
隔着屏幕,仿佛也能看见她那热切又平静无波的笑容。
“那里有许多未婚的男士,应该也会有你喜欢类型呢。”
好在是周五临近下班的时候,我不必再应付地对待她那副目光。回到旅馆后,我用力地对着镜子卸下妆容,任由自己的脸上被抹满红印与黑痕,再在透冷的清水下化于无形。
不知特蕾西是故意想恶心我,还是另有什么目的。虽然这个世上,不可避免地有许多像母亲那样贫瘠又无聊的人,但是,特蕾西女士……绝对不是其中之一。
更何况,对于制药企业而言,实验室,也是藏有诸多商业秘密的地方——让我这个在她眼中身份可疑的人前往,是为了什么?
来不及想明白她的动机,空旷寂静的房间里,墙上挂钟的指针已渐渐地走向深夜。
我换上那一身修长的黑色衣装,走下旅店的阁楼,又一次投身向幽蓝色无边的暗夜。行人稀落的街道上,星星点点的几处窗灯静谧地亮着,莫名透露出一股令人踏实的暖意。
我与图恩夫妇约好了,每个星期都有一个晚上,我们还像从前那样地一起在晚上出发、在舞台上共度。一开始,只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谋生的后路。渐渐地,被迫表演另一个性格久了,只有回到与图恩夫妇相处的时光,方能找回万一。
最初的几次,他们还会询问我工作的近况。我只是笑着说一切都好,其余的,皆是无法言说。他们也便不再更多地探问,只是安静地坐在我的身旁,为我点一杯温热的饮品。有时候,图恩先生还会静悄悄地从我的背后出现,用手偶逗我发笑。我只是情不自禁笑出声来,鼻尖愈发地酸涩,泪水收不住地从发烫的眼眶跌落。
这一晚的路灯下,图恩夫人和丈夫站在我们约定的公交站台前,蓬松的栗色发丝似乎在朦胧地发光。她朝我远远地张开双臂,眉眼间似乎仍带着那一抹忧愁的神色。我走到她的跟前,看着她轻轻地搂住我的肩膀,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略带忐忑地问道。
“亲爱的,”她低垂着头,纤长的睫毛闪动了两下,“今天晚上,我就不去唱歌了。他一个人去就好……如果你是想和我呆在一起的话,就跟我回家吧?”
我有些错愕地转过头去。在她的身侧,图恩先生默默地背着手风琴,帽檐狭长的投影笼罩着他的脸,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孩子,不是因为你,只是……”他停顿了一下,犹豫地转头,望向图恩夫人,“要和她说吗?”
后者的眼波闪动着,攥着指尖苍白的手帕,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叹了口气,靠着身后的长凳坐下。
“简单来说,就是这几天,有几个小混混缠上了我们……其实,应该从比较早的时候,他们就不时地出现了。只不过,那时候还只是远远地看着,朝我们挤眉弄眼……
“最近,可能是摸清了我们的行踪,他们每天晚上都会出现,缠着塔莎不放。”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地抬起头来。倾斜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肿起的右眼触目惊心。
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攥紧了搭在身侧的拳头。
“我不是一个有用的人,”图恩先生的声音颤抖着,因为青肿而无法完全睁开的眼角,一道闪烁的泪光顷刻间化作了滚烫的泪滴,淌落下来,“没有权力,也没有安稳的生活……如果塔莎没有嫁给我,就好了……”
我努力平复着内心的翻涌,缓缓地弯下腰来,用手掌覆盖住他冰凉的手背。
“嫁给您,还是不嫁给您,哪种更好,只有夫人自己才能决断吧。”
我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图恩夫人没有化妆、哭得发红的眼角,强压住喉头的哽咽,朝他低语道:“况且,这个国家,本就不该成为弱肉强食的地方……你们有尝试过报警吗?”
“尝试过了,”他语气凝重地说道,“但是,因为还没有发生什么实质的,所以他们不管……”
“殴打也不算吗?”
他摇头道:“这并不算什么严重的伤……而且,那家酒馆里没有监控,警员说,是我自己碰伤的也说不定。”
我低头沉默着,不禁皱紧了眉头。的确,由于西维莱绝大多数的军力都被用于对付吞噬者……现在的警员们,有一些在能力与素质上,并不比其他人突出,只是职业特别而已。
“既然他们总是找你们麻烦……图恩先生,不如今晚,你也不要去了,免得再出什么其他的事端。”
我试探着牵起图恩先生的手。图恩夫人也抽泣着伸过手来,用发红的手指握住了我左侧的义肢。
“回家吧?”我左右顾盼着,朝他们问道,“我们一起。”
……
图恩夫妇的住处,在一个巷子里的民房,虽然从外面看去,是狭窄的一线天、杂乱的电线还有贴满告示的陈旧门铺;推门进去,却是整洁有序、温馨自然的一方天地。虽然取消了今夜的演出,但换来的,却是能够彻夜长聊的时间。图恩先生从冰箱里取出了一盒咖啡,为我们各自都倒了一杯。
我们围坐在餐桌旁的地板上。我饮了一口略带苦涩的咖啡,开口问他们:“你们考虑换一个城市生活吗?”
他们有些犹豫地相互对视了一眼,思考了片刻,却只是噙着泪水、摇头叹息。
我继续说道:“说不定,我也可以去你们所在的城市,等这个任务结束以后……”
“任务?”图恩夫人有些疑惑地看向我。
我沉默了片刻,改口道:“我的工作是项目制的。等这个项目结束以后……”
“我们只希望你能够安安稳稳地,一直留在好公司里。”图恩先生垂着头,苦笑了一声,“而且,恐怕,我们也离不开这里……这许多年来,认识了一些熟悉的老板。要换一个城市从头再来,怕是也难了。”
“说不定过几天,他们也消停了。”图恩夫人攥着指尖的手帕,似是祈祷地说道。
我无言地抬起头来——的确,这个国家的角落里,四处潜藏着腐烂的渣滓。如果因为他们的过错,要让受害者承担漂泊的苦楚,又实在不公平。
但愿我的不安是杞人忧天吧。
环顾房间时,我不经意间看到,图恩夫妇的床头柜上,摆放着一张女孩的素描画像。不同于想象中的年龄,画面上的女孩大约中学的年纪,眼神如一汪水般,仿佛阳光都融化在她明媚的笑容里。或许,这是他们想象着女儿长大后的样子,描绘的模样。
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图恩夫人唏嘘着站起身来,将画像从床头拾起,介绍着女儿生前的片段。
“她从小便成绩很好。虽然可能无法与你相比……但是,大概就像你一样,”她的目光停留在画面中女孩的唇角,恋恋地摩挲着画像的边框,“如果没有那出事情的话,或许也能上个好的大学吧。”
我小心地问道:“那个怪物,后来被处决了吗?”
“怪物?”图恩夫人怔怔地停了一下,随后,随着一声失神的冷笑,她的泪水如破碎的玻璃一般,在手中的相框上砸落,“是啊,的确是怪物……没有被处决呢。想来,现在还过得好好的罢?”
我站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地望着她颤动的背影。
我从未听过她如此低沉的话音,也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仿佛有磅礴的力量与恨意,要从她单薄的身体里爆发出来。
图恩先生直起身来,轻轻地拉了一下她的手臂。她向后踉跄了一步,终于回过神来,略带歉意地朝我低了低头。
……
第二天晚上,我回到自己的住处,思考了片刻,还是拨通了「春」的号码。
等了许久,听筒的那一头,只传来一阵机械的忙音。我站在电话亭旁,踟蹰了好一会,才默默地走回了旅馆。到了快凌晨的时候,我的手机里才终于收到了那一串熟悉的回电。
“怎么了,女士?”电话的那一侧,响起一阵很强烈的杂音,似乎他刚刚从外面回来。
尽管脚步匆忙,他还是云淡风轻地打趣道:“周末加班,可不是你的风格。”
“抱歉,周末打扰你了,”我淡淡地应道,“这次是私事……应该是私事吧?”
“您但说无妨。”
我转过身去,背对着窗外的夜色,将语气放得尊重了少许:“先生,如果您有渠道和行动署的人取得联络的话……或许,可以查一下「黛茜·图恩」这个人吗?”
“哦?”他略有兴致地挑起了尾音,“是您认识的人吗?”
“是一位已故之人——如果行动署的卷宗里,能够看到那名杀害她的吞噬者被处决的记录,想来对她的亲人而言也是种宽慰。如果没有,那你们也能获得一些关于吞噬者的线索。”
“不知您的这位故人,是什么时候离世的?”
我停顿了片刻,摇头道:“我不清楚。”
毕竟,每一句细节的追问,都只会揭开至亲之人的伤疤。“有什么影响吗?”
“当然。”他语气平静地回答,“行动署近两年才开始将卷宗电子归档……如果是陈年旧案的话,要逐一翻找卷宗,我的朋友怕是没有时间呢。”
“我知道了。”我略感无力地垂头,“这本来就是我的不情之请,是否要去查找,全在于您。”
我挂断了电话,缓缓地垂下手来——我知道,就算能够得知那名吞噬者的下落,图恩夫妇的生活,也再也回不去从前的模样。
不过,我不是他们,也无法切身体会到他们的感受。至少,从图恩夫人那罕见失控的反应来看,这个结果对她来说,应该是十分重要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