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白的光线,和四面八方交汇的目光,显得弗朗西斯科的身影也渺小了几分。她只是神色从容地,注视着维尔德从法官手中接过证据,皱眉翻阅的身影。
“不如,我们先从起诉人自己的证据聊起吧。”
那一块老旧、晃动的屏幕,闪烁着,亮度弱了下去,回到了那一张光线昏暗、视角偏僻的图恩夫妇的照片。而低头伏在案前的维尔德,只挑眉瞟了一眼,便似乎已明白了对方想要说什么。
她的神色里闪过一丝凝重,很快,又回归波澜不惊的平静。
“请问起诉人,这张照片是从哪里来的呢?”
“死者的相册里。”
她一边迅速地翻阅着面前的资料,一边毫不迟疑地答道。
弗朗西斯科点了点头:“也就是说,死者在很早之前,就开始跟踪、偷拍塔莎·图恩,窃取她的行踪和住址……”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
维尔德话音平淡地,打断了对方才开始不久的陈词。
或许是疲倦了为那帮人渣辩护,又或者是明知法官的倾向、不愿再费口舌,维尔德合上了面前的证据,似乎在不到一分钟内,已然对接下来的庭审走向了然于心。
“前三项证据,你都没必要出示了。”她直起身来,站姿挺拔地,迎向那位辩护人暗淡的目光,“无论是塔莎·图恩住所附近的死者脚印、赛蒙死亡现场的死者指纹,还是监控记录的、死者及其同伙跟踪塔莎·图恩的行踪……”
“您又想说,这是无关证据吗?”
“如果我是这样打算的话,就不会如此详细地,将它们描述给法官阁下听了。”
维尔德转过身去,注视着法官席上一直疑惑而缄默着的、不知所措的男人,不动声色地,抢过了发言的主导权。
“阁下,辩护人恐怕是想说明,塔莎·图恩的丈夫身亡,是由死者造成的——尽管实际上,由于房东着急将房屋打扫给下一位租客,且当时并没有人报案,所以现场的大部分证据都已经被清理,在警署档案里,该案也以意外事件而结案……”
她神色冷淡地,扫了一眼弗朗西斯科,与我欲言又止的眼神,赶在我们开口之前,就又一次占去了发言的先机:“退一步讲,即便辩护人认为,由残存证据认定的「法律事实」,不同于客观真相——也就是说,辩护人认为赛蒙的确是由死者杀害。这种推断……”
停顿的空隙里,帕拉佐法官专注地眨了眨眼睛,期待着记录这位起诉人的辩驳,或许是等着抄进判决书里。然而,回应他的,却只有一句云淡风轻的:“我没有必要反驳。”
淡然而松懈的语气,似乎是第一次从维尔德的口中说出来。就连站在台前的弗朗西斯科女士,也是出乎意料地,皱了皱眉头。
而那位一向对于细节有着近乎偏执的把控欲的起诉人,却只是神情自若地,对着台前脸色尴尬的法官,变相地承认了欧利克的罪行。
“退一万步讲,即便赛蒙真的是死者所杀,被告人希斯因·温特莱德转移现场的行凶,也不是正当防卫,充其量,只能算做事后的复仇而已。毕竟,这样的举动对于制止赛蒙被害,没有任何意义。
“复仇,即便值得同情,也从来不是合法的行为。更何况,以被告人反社会的性格,她从不会基于复仇的动机去做什么事。所以,即便是这点同情,也不值得给予她。”
反社会?我坐在台下的阴影里,不禁无声地冷笑了一下。
还以为,一向谨慎克制、每一句话都有凭有据的维尔德,不会说出如此轻率的发言呢。
然而,这位处变不惊的起诉人,在数道诧异的目光下,只是淡淡地,从手边的案卷里,取出了一本被层层封皮包裹下的白色档案。似乎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所说的、和接下来将要念的内容,是多么令人意外的存在。
“被告人在参与行动署的选拔面试的时候,曾经留下过这样一段对话记录。”
淡白色的薄纸,在她本就颇具棱角的侧颜上,映出一片锋利的反光。她垂着眼帘,沉浸在自己手中的资料里,似乎并没有在意,在她的身侧、背后、屏幕下,复杂交汇的,那一道道或惊讶、或思索、或疑惑的视线。
仿佛转述一段再平常不过的对话似的,她一板一眼地念道:
「你为什么想加入行动署?」
「我的兄弟尸骨无踪地消失了,大家都说他是死于吞噬者。」
「所以,你想为你的兄弟复仇吗?」
「算是吧。」
「不。我见过太多双想复仇的眼睛,但你的,绝不是那样。」
「我无意欺骗于您。」
「那就说明,你在欺骗自己——你是否经常觉得,自己在被迫扮演与他人的情感联结?」
「劳烦您,解释一下这句话?」
「比如说,你的亲人,朋友。」
「我从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因为很多事情,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比如刚刚在门外的时候,那位……」
维尔德停顿了片刻,反应迅速地改口道:“由于涉及行动署人员信息,此处隐去姓名。”
「——那位女士想要拥抱你,你的动作很僵硬,不过,还是抱了上去。她应该是你为数不多的朋友吧?为什么?因为你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和她处于竞争关系吗?」
「或许我只是不喜欢肢体接触。」
「或许你不喜欢被人产生情感依赖,只是,你会习惯性地用计算和模仿的方式,去回馈些什么。」
「抱歉,但我以为我不是来参加心理咨询的。」
「不,不,放轻松。说不定我们需要的,恰恰是你这种社会意识淡薄的人。毕竟,一旦踏进这座实验室,说不定几个月、几年,都不能再和亲近的人见面。」
一片寂静、沉重的空气里,安静得,只剩下纸张悠悠翻动的轻响。维尔德低着头,注视着手中的文字,加重了几分咬字的力度。
「希斯因·温特莱德,对于你兄弟的死,我没有看到复仇的愿望——我看到的,只有好奇。」
……
近乎刺目的灯光下,我仿佛只能听见,自己的吸气声。
这段对话……或许也是我被抹去的记忆中,消失的内容。
但是,既然维尔德可以在大庭广众下念出来,那就说明这场面试,乃至于这段对话本身,并没有什么保密的必要。之所以我会不记得这个场景……难道是因为,格罗里欧当时也在场吗?
不,听起来,这场面试所选拔的,是研究者、而非行动员——以她的级别,应该还不至于在这种场合出现。
或许,我现在不记得发生过这场面试……是因为当时的面试官,也被从我的脑中抹除了吧。
这样想来,那名「异种」的能力,应该是可以重复使用的——毕竟,我在见到布莱特、菲利克斯,和其他许多人时,对她们都没有任何印象。如果我真的在行动署任职过,不可能从没有见过她们,也应该不至于每一次和她们见面,都和格罗里欧待在一起,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是啊……无论如何亲近的关系,又怎么可能时时刻刻地出双入对。所以,要让我彻底忘记在行动署任职的经历,只遗忘一个特定的人,当然不够,恐怕还需要反反复复地,抹消脑海中许多人的存在——反过来,她们关于我的记忆,也是如此。
而能够精准掌握这么多行动署内部人员信息的……难道,行动署与那名「异种」之间,存在某种形式的合作吗?
一阵细思恐极、愈演愈烈的寒意,如同冰冷的夜雾般,覆上了我的后背。我指尖发麻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角。
可是,即便那一股不可名状的力量,在我的背后下了这样一番功夫,却还是难免有疏漏……例如,我在见到阿文德,和处在一些极端的场景时,总会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一些似曾相识的片段。
或许,正如我此前所猜测的……抹消记忆,只是对我封口的第一步;他们真正的计划,恐怕是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干净」地做掉我吧。
比如——现在这样一场,势均力敌、名正言顺的审判。
……
肃穆、凝滞的空气里,每个人的表情,都如同微缩的胶片般,在彼此的眼中交锋、记录、又无声无息地流逝。
这一场审判里,所有人都有罪。
无论是严刑逼供、枉法裁断、乃至于杀人的身穿制服者;还是窃探私隐、威胁作证、干扰法庭的她们……只是,无论如何,第一个踏上刑场的,都只会是我。
“虽然被告人的性格引起了面试官的注意,”维尔德目光冰冷地,注视着我低头皱眉思索的面容,“但是,由于其专业表现未能通过考核,最终并没能留任——就算你不承认也没用。这是有行动署盖章的人事资料……“
而在我身侧,安静的证人席里,格罗里欧也默默地回过头来,望了我一眼。没有什么波澜的目光,伴着散开的发尾拂动在她的肩头,透露出一如既往的松弛,与随意。似乎她并不意外我会与人发生这样的对话。或者说,恰恰是这样的我,才让她如此肆无忌惮地接近。
而在我们的视角之外,庭审焦点的两个人,还在默然不息地交锋着……
“起诉人,你临场提出的证据,有原件可以核对吗?”
“机密文件,”维尔德不假思索地回绝道,“岂是随便可以给外人看的?”
“可是……”
“好了。”
遥远的审判席上,那一道疲惫而低哑的声音,又一次,将两侧涌动的风波压了下去。帕拉佐闷闷地喘了口气,侧着脑袋,瞥了弗朗西斯科一眼,很快,压下了那一丝不耐烦的躁气,抬起袖管,状若儒雅地,指了指垂头专心整理着文件的维尔德。
“既然是机密文件,辩护人无权核对,本庭亦无需核对——试问,这位成绩斐然的起诉人女士,难道会以自己的职业生涯为代价,去为了这样微不足道的目的、伪造机密文件吗?”
微不足道……
是啊,在他的眼里,我只是这座染血的铁笼里,即将被碾死的千千万万只蝼蚁之一罢了。
一片哑然的沉寂里,弗朗西斯科神色黯淡地,站在这一座失衡天平的一侧。四面的目光,汇聚在她的脸上,如同天平的托盘一般,不安地起落着。不过,她的身躯与步伐,却没有分毫紊乱。
“当然,”她淡然地转过身去,“您的确无需核对——不需要我赘述,阁下也知道,起诉人所提交的,是「品格证据」,理应被法庭排除……不过,我也不必去争论这一点。
“毕竟,起诉人所宣读的这段对话,与我的辩护没有任何的关联。我所主张的,一直都是正当防卫,并非什么「复仇」。
“我所提交的那些证据,也只是为了佐证那天晚上,发生在本案现场的、那一出早有预谋的施暴罢了——就算退一亿步,这群人的罪恶,也不会有分毫的改变。”
在她平静回眸、近乎俯视的注目下,那位苟且在辩方证人席上,终于不得不直面自己罪行的男人,也迎着审判者的目光,颤抖着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