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空笼罩着公园的湖面,放眼望去,只有稀稀落落的路灯如闪烁的星辰般,随着起伏的水面浮沉、出没。
我穿着一套全新的衣服,站在岸边,望着那一叠陈旧的证件、合同、电话卡,随着水波的流动渐渐远去。终于,连带着「朱莉安·泰勒」的身份一起,化作了渺远水面中一道微不足道的光点。
我就这样单方面地,宣告了这一段工作经历的终结。扣去置办行头的费用,和车票钱,这个月的薪资还剩下大约六成的数目。虽然是半途而废,倒也不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虽然这么做,似乎有些对不起「春」的投入……但是,面对这样视人命如草芥的人,又实在不必有什么愧疚。
我将手插在兜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夜深人静的公园里,四周只有此起彼伏的虫鸣声,不过,回到马路的途中,我隐约听到了树林中传来的一阵异响。
虽然那一带黑蒙蒙的、看不见任何东西,但我也大约心下了然——不嫌脏乱的偷情罢了,在这座城市,也不足为奇。
我只是皱了皱眉头,尽可能地远离他们的方向。
然而,当我沉默地走过那一片暗动的树林,身后,伴随着一阵树叶声混着脚步的响动,一道喘着粗气的男声还是叫住了我。
“我没有看见任何东西。”
我站住脚步,感受着清凉的湖面吹来的夜风,冷冷地说道:“如果想找麻烦,最好换一个人。”
“身材不错,女士,”身后的人却只是玩味地笑了一声,“一个人吗?”
“请您自重。”我保持着背对的姿势,强忍住心头的烦躁,手心攥紧了口袋里冰凉的枪柄,“我今天……本来就已经不爽到极致了。”
“压力这么大吗?”男人似乎并没有听出我低沉的语气,又或者不以为意,只是兴致悠悠地,点上了一根烟,“要不要加入我们,释放一下?”
我仍旧不动声色地背对着他——只有我自己感知得到,我的唇角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
不等我出声回答,男人已迈开步子,朝着我的方向走来。
我将手枪从口袋中掏出,抵到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银色枪管的反光照得他的鼻梁亮了一瞬,连带着神情也呆滞了片刻。
然而,很快,那分惊讶便化作了轻浮的戏谑,散开在他的眼瞳里。
“漂亮的玩具枪,很适合你这样的……”
一道响亮的枪声,打断了他的话语。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树林里,有人尖叫着向远方跑去。
冷却的烟雾伴着刺鼻的气味在夜色中漫开,男人慌张地举起了双手,如梦初醒一般,望着自己裤腿上的破洞,不敢置信地眨着眼睛。
“适合就好。”我居高临下地开口,“帮我把子弹捡起来。”
他愣了愣,忙不迭地弯下腰去,在脚边的草丛里翻找了片刻。手指接触到子弹的瞬间,男人被烫得哈气、连连抽手。
“第一次捡子弹吗。”我面无表情地从他的手中接过。皮革手套下,是毫无知觉的义肢的掌心。
直到看着他惊魂甫定地、捂着裤子飞奔而去,我缓缓放下稍微酸涩的右臂,胸口的气息这才顺畅了几分。
……
接下来,是要去图恩夫妇的住处,好好地道一声别。
我独自走在人烟稀少的道路上。两侧的街灯昏黄,零星的几辆轿车驶过,短暂地带起一阵暖气。夜雾中,只有遥遥的几对人影,走近我的身侧,又默不作声地远去。
马上又要离开这座城市了……虽然有些不甘心,甚至是不舍。或许,等避过了这阵风头,我总有重新回来的机会。
这个时间,图恩夫妇应该已经休息好了,但还没有起身从家里离开。他们应该也不至于在这个时候对我打电话——否则,我那已经无法拨通的电话号码,恐怕要害他们担心了。
我循着记忆,来到了图恩夫妇居住的巷口。隔着冰凉的夜雾,我远远地看到,他们住处的窗户后,只有漆黑的一片沉寂。两侧的店铺都已上锁,四处空无一人。月光倒映在地面的水洼里,随着我的走近,只有几只电线杆上的乌鸦扑翅飞起。
已经出发了吗?我不禁皱起眉头。
或许是有什么事情吧。看来,只能用公共电话联系了。
然而,当我抬眼,望向那一面悬挂着公用电话的墙时,目光却骤然间收缩了一下——
一片杂乱的告示间,绿色电话的听筒上,印着一道被抹开的血迹。
像是被什么人匆忙攥住呼救,又被强行夺走、按了回去。我恍惚地低下头去,看到面前灰冷的地面上,也是一道道暗红色、凌乱的痕迹——从远处看,或许以为是什么别的东西;但仔细辨认来,赫然是道道血痕!
我的呼吸一滞,飞快地朝着图恩夫妇的门口奔去。
一道道细碎凌乱的血迹,竟是如源流般汇聚起来,随着我的晃动的视野,一直延伸向一片漆黑的屋后。
最后的几米路,却是如此地漫长。我停下脚步,艰难地拖动着身躯,眼前的画面模糊地晃动着,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一阵喑哑的推门声后,迎面扑来的,是一片浓稠的腥气。我颤抖地抬手,在身后的墙面上摸索着,打开开关,刺目的光线下,是一片狼藉的房间、打翻一地的碎片……
还有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的图恩先生。
我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头顶,明亮的灯光开始化为眩晕的重影。
不知失神了多久,意识渐渐地回到发凉的躯壳之中,眼前,依旧是这一幅凌乱而静止的画面。
已经是避无可避、覆水难收的现实。
已经没有再上前确认的必要。
他已经失去意识了——大概率,是已经失去生命了。
我指尖发冷地扶住身侧的门框,强忍住喉间欲呕的冲动——他们杀害了他,然后,掳走了图恩夫人。我关上房间的灯,保持着现场的完整,准备用公共电话呼叫警力。
然而,当我转过身去,恍惚颤动的视线里,一道熟悉、却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此处的身影,缓缓地从小巷口出现,走向了我的面前。
“本?”我不敢置信地皱眉。
本·欧利克。
月光下,他脸色苍白、面无表情地朝着我靠近,如一道荒谬的幻觉。
我望着他沉默的脸,有些恍惚地苦笑——今天晚上,是怎么了,接二连三的……噩梦吗?
不等我问出下一句话,欧利克扬起胳膊,一记太阳穴上的重拳落在了我的头上。
记忆最后的画面,是他拖住了跌倒的我,朝着巷口的一辆轿车拽去。
……
这个畜生……
我在晃动的车后座上醒来,涌入鼻腔的,是一阵令人作呕的烟味。若远若近地,欧利克和另一个人的声音从前面的驾驶室中传来。我不动声色地闭着眼睛,静悄悄地摸索着上衣的口袋。
枪械已经被收走了。是被他拖行的过程中掉出来的,还是他搜过我的身?
我咬紧牙关,强忍住涌上喉头的恶心感,虚睁开一条缝的眼睛,静默地听着驾驶座上两人的对话。
透过布满泥点的后视镜,坐在驾驶位上的,是一个留着寸头、耳后别着烟的青年。果然,这段时间,正是他们在一直骚扰着图恩夫妇,甚至还尾随到了他们的住处。几十分钟前,在推搡中,图恩先生的额角撞上了尖锐的碎片,当场失去了气息。
现场大概有五个人左右……当其他人匆忙地挟持着图恩夫人离去,他们两人,被命令回到现场,处理尸体。
我眯着眼睛,望着副驾驶座上,那一张熟悉又陌生的侧脸,心头强烈的怒意,渐渐也化作了无力的嘲弄。
我想过,他会混迹在人渣堆中,也想过,他那老实本分的外表下,是压抑的恶。
可是,从小到大,他总是躲在别人的背后,连直视他人的目光也不敢。如果是陌生人,在那一刻,我已然拔枪相向了;可是,欧利克……
这不是信任;是自以为是的熟悉,是习惯了的轻视。
如果可以的话,真想让母亲知道,此时此刻,她奋力维护的人渣在做些什么。
随着一片阴凉的黑暗没顶而来,车辆颠簸地转了个弯,驶入了一间地下的车库。
引擎的震动停息,四周也沉冷地安静了下来。在一侧,紧闭的消防通道门后,凄厉的痛骂声变得格外清晰——是图恩夫人的声音。
我的心脏骤然一紧。
这个地方,人迹罕至,又是深夜。停车场的四周,都只有一片灰白的空旷。
身侧的车门被人拉开。刺目的光线,照得我眉头一皱。或许是看到我异样的神情,欧利克有些疑惑地俯身——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惨叫,他跌坐在地,捧住自己近乎骨折的鼻梁。我用尽全身力气,将金属的义肢冲着他的鼻梁砸了过去。
或许是听到门外的动静,身后,那一扇沉重的铁门被人推开。我蓦然回头,看见图恩夫人遍布泪痕、神色惊惶的面孔。
愣神的那一霎那,一阵猛烈的力量裹挟而至,我的喉咙被人从身后用力锁住——欧利克不知何时,竟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
强烈的窒息感,如一阵黑雾侵夺了我的视野,我剧烈地干呕、咳嗽了几声,想要抬手去抠他的眼睛。然而,酸痛的手臂,却只能勉强碰到他仰起的下颌。
终于,我失去力气地垂下右臂,全身瘫软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