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的笔尖悬停在画纸上,迟迟无法落下。
窗外,
云巅美院标志性的巨大玻璃穹顶将午后的阳光切割成无数炫目的碎片,
慷慨地洒满这间位于顶楼的公共画室。
光柱中,尘埃如微小的精灵般飞舞。
这本该是充满希望与生机的景象,
落在林晚眼中,却像蒙上了一层半透明的、微微泛黄的磨砂玻璃。
视野边缘,熟悉的、令人心悸的模糊感正在缓慢蚕食。
她用力眨了眨眼,试图驱散那片顽固的灰翳,
将注意力重新聚焦在眼前的静物上——
一个造型古朴的陶罐,旁边散落着几颗苹果。
这是基础色彩课的作业。
苹果应该是红的。
她知道。
记忆里那种饱满、鲜艳、带着生命力的红色。
可此刻,在她的视网膜上,
它们呈现出一种难以描述的、
介于锈褐色与暗紫之间的混沌色泽。
陶罐的釉面,本该有微妙的反光变化,此刻也糊成一片深浅不一的灰。
她深吸一口气,
压下喉咙深处翻涌的涩意。
不能慌。
她告诉自己。
画笔是她仅剩的武器,
是她在这片缓慢沉沦的灰暗世界里,
证明自己“存在”的唯一方式。
指尖微颤着,
她终于蘸取了调色盘上一种看起来接近“记忆红”的颜料,
小心翼翼地涂抹上去。
然而,笔触在纸面晕开,
反馈给她的视觉信号,
却是一种沉闷的、接近熟透了的李子般的颜色。
“又错了……”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逸出唇瓣。
她烦躁地抓了抓额前的碎发,
指腹不经意擦过眼角,
那里干涩得有些发疼。
背包侧袋里,那张被揉得发皱的医疗诊断书,
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隔着布料烫着她的皮肤——
“遗传性色觉障碍合并进行性视力衰退,预后不良。”
医生冰冷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画室里并非只有她一人。
远处传来其他同学轻松的谈笑声,
笔刷在画布上划过的沙沙声,
还有对色彩精准而自信的讨论。
那些声音像细小的针,
密密匝匝地扎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她下意识地将画架往角落里挪了挪,
把自己更深地藏进那片阳光尚未完全抵达的、相对昏暗的阴影里。
透明人。
这是她进入云巅美院后给自己设定的目标。
藏起这份日益沉重的残缺,
藏起那份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自卑,
只求在彻底沉入黑暗之前,汲取足够的知识,抓住一丝渺茫的可能。
“晚晚?”
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带着熟悉的笑意。
林晚紧绷的肩膀瞬间放松了些许。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周屿提着一个纸袋,
绕到她的画架前。
他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身形挺拔,笑容如同他的名字,
带着海岛阳光般的暖意,是林晚灰暗世界里为数不多能清晰辨认的暖色调。
“喏,你最喜欢的柠檬茶,多加冰。
他将冰凉的饮料塞进林晚手中,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
带来一丝短暂的凉意。
他的目光自然地落在她的画布上,笑容依旧温和,“还在跟苹果较劲?”
林晚有些窘迫地侧了侧身,
试图挡住那幅色彩“诡异”的画:“嗯……总是调不准。”
“没关系,慢慢来。”周屿的声音放得更柔,
他微微俯身,靠近画布,
仔细端详着,
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随即又舒展开,“其实……很有张力。
你看这个色块的对比,有种原始的冲击力,
跟学院派追求的那种精准很不一样。”
他总是这样。
在她每一次自我怀疑的时刻,总能找到角度给她肯定。
这份近乎无条件的包容和温暖,是从小一起在老旧家属院长大的情谊,
是她十几年晦暗人生里最坚实的依靠。
“别安慰我了,周屿哥。”
林晚苦笑,小口啜饮着冰凉的柠檬茶,
酸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奇异地压下了心头的烦躁。
“不是安慰。”
周屿直起身,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是真心话。你的画,有种别人模仿不来的东西。一种……”
他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在束缚中挣扎的生命力。很特别。”
他的话语像一股暖流,
短暂地驱散了林晚心头的阴霾。
她抬起头,
想给他一个感激的笑容,
视线却越过周屿的肩膀,
猝不及防地撞入画室门口那片被强光笼罩的区域。
一个身影,就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
那人很高,身形修长挺拔,
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深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起一截,
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他手里拿着几卷似乎是画纸或画布的东西,
姿态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疏离感。
阳光太过强烈,
林晚看不清他的脸,
只能看到一个模糊却异常清晰的轮廓剪影,像一尊被光铸就的雕塑。
画室里原本的嘈杂声,
仿佛在那个身影出现的瞬间,
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静音键。
一种微妙的、带着敬畏的安静弥漫开来。
林晚的心脏,
毫无预兆地、重重地漏跳了一拍。
不是因为那模糊的英俊,
而是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强烈的存在感——
冰冷,精准,
如同他身后那片过于明亮的光域,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穿透了她混沌的视觉屏障,清晰地烙印在她的感知里。
他似乎察觉到了角落里的视线,
轮廓微微动了一下,仿佛朝她所在的方向侧了侧脸。
就在那一刹那,
林晚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他衬衫领口处,
一枚小小的、造型奇特的金属徽章闪过一道冷冽的光芒。
那光芒锐利得像针尖,刺得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看什么呢?”
周屿顺着她的目光回头,当看清门口的身影时,
他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
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林晚未曾察觉的、极快的审视与警惕。
“没什么。”
林晚迅速收回目光,
低下头,
掩饰自己突然加快的心跳。
她将视线重新投向自己那幅色彩混乱的画布,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饮料杯壁。
那个模糊的身影,
那枚冷冽的徽章光芒,
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圈圈难以平复的涟漪。
沈星移。
这个名字,
在她入学第一天就如雷贯耳。
云巅美院的神话,拥有“绝对色感”的天才,高不可攀的存在。
他怎么会出现在基础画室?
周屿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松:
“别管别人了。
晚晚,晚上想吃什么?
食堂新开了个窗口,
听说还不错。”
林晚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周屿身上,
扯出一个笑容:
“都行,你定吧。”
然而,
当周屿转身去收拾自己的画具时,
林晚的目光还是不受控制地、飞快地再次瞥向门口。
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只有大片炫目的阳光,
霸道地占据着那个位置,
仿佛刚才那个惊鸿一瞥的身影,
只是她视觉衰退产生的幻觉,或是阳光折射出的一个短暂而虚幻的泡影。
唯有心口那阵不规则的悸动,
和视网膜上残留的那一点徽章的冷光,清晰地提醒着她:
那不是幻觉。
有什么东西,
在她这片缓慢褪色的灰暗世界里,
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带着冰冷的棱角,撞了进来。
像一个无法解读的信号,
一个未知坐标的锚点,突兀地钉在了她混沌的视野边缘。
[玫瑰][害羞]支持下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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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灰阶中的独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