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石头的猴子 第7章 第 7 章

自传体小说到底是小说。

真实的故事覆盖上了文学的外衣，于是有更多荒诞被掩盖在了文字之外。

加缪还躺在病房里时，就得知了好友米歇尔·伽利玛身亡的消息，当下涕泗横流。而坐在副驾驶的他，本不应该幸免于难，却偏偏捡回一条命。

医生说，他一度生命垂危。

但是加缪却奇迹般地复活了。

是的，复活。

加缪想，或许是悟空给他的这个奇迹，只有他是“神”。

而这个故友，从年轻时就结识的比亲人更亲近的猴子，或许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

1931年的夏天，加缪的踢球生涯直接终止。

他咯了血，又直接晕倒，让医生做出了诊断：这个年轻又瘦弱的孩子患上了肺结核。

“并不是因为冲撞染上的肺结核。”医生推了推眼镜，“但是营养不良的确有可能会引起他的病重，你们需要多注意。”

“这孩子是战争孤儿。”加缪的姨夫阿库说，“我会多照顾他一点的。”

肺结核。

加缪躺在床上，目光投向艳阳四射的窗外，脑袋晕乎乎的，像是浸泡在温热的葡萄酒里。

“还有，少看书多加休息。”医生补充。

“我以后还能踢球吗？”

加缪忽然问道。

医生的目光里透着难以言喻的怜悯。“恐怕不行了。”

加缪绝望地倒在床上，忽然觉得一切失去了意义。

睡到半梦半醒时，加缪只觉得呼吸一下子畅通了，像是从某种溺水感中挣脱。

他睁开了眼睛。

面前一片云雾缭绕，加缪晕乎乎地往前走了几步，赫然看见一只猴子！

“怎么会有猴子！”他恐惧地嘟囔着，觉得自己大概是上天堂了。

“我叫孙悟空，你也可以喊我猴子。”

美猴王穿了一身绛红色长衫，眼睛亮晶晶的，和颜悦色地说道。

“我该不会是死了吧？”加缪恐慌，“我还不想死。”

医生委婉地跟姨夫说过，他可能命不久矣，这话被加缪听了进去，愁郁一直堆积在胸中，毫无抒发的能力。他的人生刚刚开始，他并不想就这么终结，加缪想。

“你是在说你的肺病吗。”

悟空从怀里掏出一颗金丹，塞进加缪嘴里，“你不会死的，放心。”

加缪猛地后退了几步，不可思议地盯着悟空，对猴子的恐惧完全被吃下了一颗古怪药丸的恐惧覆盖。“你给我喂了什么！”他惊呼。

“仙丹。”悟空笑眯眯的。

这可是他从太上老君那里连哄带骗才拿到的呢。

“这会彻底治愈我吗？”

“或许不会。”悟空回想了一下未来的加缪，随后摇了摇头，“只不过会比原先好一些。”

丹药已经化成一股雾气顺着喉咙而下，即便是想要反悔，也没有丝毫的机会。

“我马上要做人工气胸的手术，希望我能活着。”加缪叹了气，“医生说，成功率只有五成。”

“放心。”

悟空说了第二遍。

加缪不明所以地望了过去，径直对上悟空透明的眼球，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吗？”

孙悟空没想到加缪一下子就看出来了，短暂地诧异之后，他不得不说，“这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

在疑惑中，加缪看着孙悟空的身型逐渐变淡。他完全不清楚什么叫“最后一次”，明明这才是“第一次”。

*

初见之后，加缪很快做了第一次手术。

如那只奇怪的猴子所说，他果然顺利地熬过了这场手术，医生甚至说是“一场大成功”，留给他的只不过是静养。

姨夫并没有给他更多的书，他要求加缪多休息少操心。

而加缪自己，则完全困在房子里，没办法出去奔跑，就像他过去所做的那样。

猴子就在这个时候出现。

“你来啦？”

看到这张熟悉的面孔，加缪很是高兴，最起码不会这么无聊。

“嗯。”猴子四处望了下，终于在他的小床边坐下，“你的身体还好吗？”

“还行。”加缪谨慎地看了他一眼，“该不会还有什么的东西要强行让我吃掉吧？”

“……”

孙悟空盘起腿，丝毫没有“斗战胜佛”的端庄，“这次没了，上次给了你一颗丹药，又被骂了老半天。”

加缪笑了，“这药不是你的？”

“不是，是太上老君的，我偷过来的。”孙悟空丝毫没有道德负担，理直气壮地说。“老头一天到晚做这么多丹药，给我一颗又有什么大碍？”

加缪扯了扯嘴角，有些无奈。

孙悟空道，“你现在就只能这么躺在这里？”

加缪点点头。

“那岂不是很无聊！”悟空讶异，“那罢了，我跟你讲讲我的故事吧，如何？”

看样子，不管自己答不答应，眼前这猴子大概还是会继续说下去。加缪暗想着。

见加缪不做声，悟空便当他答应了，自顾自讲了起来。

“别看我现在是个猴子，实际上我是个石头猴……”既然要讲，孙悟空就打算从一开始讲起，数不清的废话从肚子里冒出来，“后来我就去了花果山，找到一群小猴子。”

加缪专注地听着，逐渐入了迷。

直到听到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他终于皱起眉，担忧地开口，“你被压在山下还能活着？”

“当然，我可是石猴！”

此话不假。

加缪仰头看着天花板，忽然咧嘴笑了下，“我忽然想到我们传说里的西西弗斯。”

悟空心一动，“谁？”

加缪把西西弗斯的故事和悟空讲了一遍，又笑道，“你说，是不是跟你一模一样？”

悟空不置可否。

聊过一阵，加缪的愁容并未消散，猴子大概猜得出，他还在为忽然孱弱的身体与迷离的未来而忧心，便硬生生介入了因果。

“你原先是打算做运动员吗？”孙悟空问道。

墙角还摆着一个空扁扁的足球。

“或许。”加缪叹了气，“我不知道，我的脑袋一片混乱，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体力去做什么。”

“阅读。”悟空能列举出无数的可能性，却唯独说出了这一个。

他知道，这才是加缪深爱的。

“去当作家吧，加缪先生，你会成功的。”他又说。

悟空很清楚地认识到，和加缪的见面屈指可数，或许这一次就是最后一次相见——

那么，即便是违反天规，违背世间的“道”，他也非得说这些。

在悟空的过去、在加缪的未来，他必然是知名的作家，一个能给整个法国带来巨大影响的诺奖获得者。

而悟空的漫长未来里，加缪将会逐渐消失。

就像是，他们曾经遇到的那样。

*

加缪躺在病床上，手边放了本小书，他本该读的，但脑子乱糟糟的，完全没办法读进去。

于是，他重新打开了日记本。

【今天，或许是我本该离开世界的一天。】

还没写多久，他的哥哥吕西安·加缪走进了病房。

“母亲的住处被记者包围了，我把她接到家里了。”他说，在弟弟床边坐下，盯着这张憔悴的脸，“不用担心家里的事情。”

加缪点点头。

“如果有什么需要，随时都告诉我。”

“好。”

“阿尔贝，你看上去浑浑噩噩的。”吕西安紧紧地盯了他几秒，随后说道。“不过你真的命大，竟然经过了这么一场严重的车祸，也还活了下来。你颅骨骨折，却恰巧没有伤到其他地方，简直就是上帝的奇迹。”

“或许真的是奇迹。”加缪试图点头，却不小心拉扯到神经，脑袋一阵尖锐刺痛。

“你还是好好休息吧。”吕西安瞥了眼床头柜，“《第一个人》——这是你的下一本小说吗？名字很奇怪。”

“哪里奇怪？”加缪早已习惯兄长的点评，随意搭话道。

“你说的是亚当吗？世界上的第一个人。”

“……”

加缪想，吕西安真是虔诚的教徒。

“不是的，我在写一本自传，吕西安。”加缪说，“我想尽快、尽快写出来，我迫不及待了。”

“好吧，你注意身体。”

吕西安说不出更多的安抚了。

*

“加缪先生，您的身体如何了？”

出院当天，不少人这么问他。

加缪没有心情回复，他搪塞了过去，只说要去看看他过世的好友的墓地。

《第一个人》已经完成，重新交给了伽利玛出版社——他和伽利玛家族的情谊，并不会因为米歇尔的离世而消失。

在他住院的时候，米歇尔·伽利玛已经下葬在拉雪兹神父公墓，就在巴黎十六区，他想要去看看。

【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

站在墓碑前，加缪无端想到这句话。

他曾经很多次都盼望着自己能够死去，但他又无比珍惜任何人的生命权、反对死刑。加缪想，或许只有自己，才能真的决定自己是不是该死去。

而米歇尔·伽利玛，他的死亡太突然，也太在意料之外了。

加缪不禁悲从中来。

他很确信，在生命垂危时，已经见到最后一眼的悟空。他们的生命，就像道路上面对行驶的车辆，在短暂的交叠之后，又再次驶向属于自己的重点。

无论是他，还是悟空，他们都不会重新见面。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