攥着他破烂领口的手臂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酸痛感从肩膀一直蔓延到指尖。
腹部的绞痛都像是在抽走我仅剩的力气,让我几乎站立不稳。
库洛洛的身体沉得像一袋湿透的沙土,完全倚靠在我身上,那重量几乎要将我压垮。
我喘着粗气,胸腔里火烧火燎,喉咙里翻涌着血腥和苦涩。
再也支撑不住,或者说,是那股被他言语点燃的、烧灼一切的愤怒暂时压倒了对孩子安危的恐惧,我猛地松开了手。
他像个破败的人偶一样滑落,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
“咚!”那声音又闷又响,在这死寂的黑暗里显得格外突兀刺耳,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连带着小腹也跟着一阵抽搐。
我想,他大概不会甘心就这么死了。
黑暗中只剩下他微弱却急促的呼吸声,以及我自己压抑不住的喘息。
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时间一点点流逝,腹中的坠痛感越来越清晰,像一只无形的手在撕扯。
我等得有些不耐烦,或者说,是某种更深的不安在滋生。
我俯下身,凭着感觉伸出手,有些粗暴地推了推他的手臂。那手臂沉甸甸的,毫无反应,皮肤冰冷得吓人。
库洛洛依旧没有任何动静,连那微弱的呼吸似乎都停滞了。
一股凉意顺着我的脊椎爬上来,刚才的怒火仿佛被一盆冰水浇熄了大半。
如果……如果他真的就这么死了……
我咬了咬牙,摸索着找出一直贴身带着的小型手电,那是仅剩的照明工具。
犹豫了一下,感受着腹中那令人绝望的死寂,我还是按下了开关,将最后那点微弱的电力用在了这个我恨不得挫骨扬灰的男人身上。
一束昏黄的光柱颤抖着切开黑暗,首先照亮了他身下洇开的一滩深色液体,空气中弥漫的铁锈味更加浓重了。
光线缓缓上移,落在他那张沾满了血污和尘土的脸上。
直到此刻,借着这微弱的光芒,我才真正看清他有多么糟糕。
之前摸黑给他包扎的伤口,此刻看来根本微不足道。他的双腿暴露在破烂的裤子外,几乎没有一寸皮肤是完好的,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撕裂伤和深深的淤紫,左腿膝盖的位置更是血肉模糊,惨白色的骨头隐约可见。
他的右手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扭曲的角度耷拉在身侧,手腕和小臂肿胀得异常厉害,显然是骨头彻底断裂了,根本无法自行接续。这样的伤势……内脏恐怕也……
我一直以为,他在被那巨型怪物袭击后带我离开时,动作虽然踉跄但还算迅速,必定是保留了大部分实力,伤势虽重却远不到濒死的地步。
可眼前这景象彻底击碎了我的判断。他脸上的血迹已经半干涸,凝结成暗红色的硬块,衬得他毫无血色的嘴唇更加骇人。光束继续向上,停留在他的眼睛上。他的眼睑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湿意。然后,我看到了……那是什么?
光线下,两道清晰的、湿润的痕迹从他紧闭的眼角蜿蜒而下,划过布满灰尘和血污的脸颊,消失在鬓角。
他在……流眼泪?
像一道惊雷劈进我的脑海,让我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忘了。
库洛洛·鲁西鲁……在哭?
这比我亲眼看见他面不改色地指挥旅团屠戮我的族人、比看见他冷静地盗取他人生命还要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我无法将眼前这景象与那个冷酷、残忍、视万物为刍狗的幻影旅团团长联系起来。
我一直以为,像他这种存在,早已泯灭了所有属于“人”的情感,更遑论“悲伤”或“痛苦”。
他应该是永远的掌控者,永远的掠夺者,没有弱点,没有破绽,他的心应该比最坚硬的寒冰还要冷……可现在,他就在我脚下,借着这即将熄灭的微弱光芒,像个被彻底打碎的、无助的普通人一样,流下了眼泪。
那两道湿痕是如此清晰,从他紧闭的眼角溢出,蜿蜒着淌过他沾满灰尘和干涸血污的脸颊,冲刷出两条突兀的、相对干净的轨迹,最终没入凌乱的鬓角发丝中。
它们在昏黄的光线下微微反光,像两条细小的、悲伤的河流。
我竟这样不合时宜的笑出声来。
或许是我刚才那一下把他磕得不清醒了。
他的脸色在血污的映衬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嘴唇干裂,微微翕动着,似乎在无声地诉说什么,又像是在忍受剧痛。
手电光下,我能看到他额头上不正常的潮红,皮肤摸上去也带着灼人的热度——他在发烧。
那眼泪混杂着血水,顺着脸颊滑落,让他那张总是带着从容甚至冷漠笑意的脸,此刻显露出一种……一种近乎可怜的脆弱。
我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蹲下身,试探性地叫了他的名字:“库洛洛?”
没有回应。
我又叫了一声。
他紧闭的眼睫颤动了几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那双总是深不见底、映不出任何情绪的黑眸,此刻显得涣散而迷茫,像是蒙上了一层浓雾,失去了焦点。
然后,我看到他仅剩的那只还能动弹的左手,以一种极其缓慢而费力的姿态,一点点地向我这边移动。
手背上布满了擦伤和污渍,指节因为无力而微微蜷曲着。它蹭过冰冷的地面,最终,带着一丝微弱的颤抖,轻轻抓住了我的裤脚。那力道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身上,却让我浑身一僵。
我愣住了,低头看着那只抓着我裤脚的手,又看看他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在我心头蔓延开来。我没有立刻甩开他,甚至没有后退。
一种荒谬的、无法理解的困惑。
他为什么要哭?
有什么值得他哭?
该流泪的人,难道不应该是我吗?
而且,以他的骄傲和城府,怎么会容许自己如此狼狈、如此脆弱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我这个不共戴天的仇敌面前?
就在这时,手电的光芒开始急剧地闪烁,变得更加黯淡,最终彻底熄灭,黑暗重新笼罩了一切。
只剩下他微弱的、带着吸气声的呼吸,以及他断断续续、含混不清的呓语,像梦话一般飘散在空气里:“……都是你的错……都怪你……”
黑暗中,我只能感觉到他抓着我裤脚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些,那份灼热的温度透过布料传递过来。
我静静地坐着,任由他抓着,心中那份怪异的感觉愈发强烈。
他在发烧,大概是烧糊涂了,出现了幻觉,也许是在梦中回到了某个他无能为力的时刻,经历着他自己的噩梦吧。
他破碎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不住的哽咽:“如果不是你忘了我……我又怎么会……去窟卢塔……找你……”
“窟卢塔”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神经上。我下意识地俯身,耳朵几乎凑到他嘴边,迫切地想捕捉他每一个字。
他抓着我裤脚的手指又收紧了些,他胡乱地摇着头,仿佛要甩开什么痛苦的回忆,声音拔高,带着孩童般的委屈和怨怼:“都怪你!你说过……要永远在一起的……”
这荒谬绝伦的话语重重砸进我耳朵里,我脑中一片空白——我怎么可能对他说这种话?!
他却不管不顾地继续嘶哑地控诉:“……为什么……为什么要忘记我?!为什么要抛弃我?!”
黑暗中,他那些颠三倒四的胡话还在我耳边冲撞,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深深扎进我的神经。
这不对劲,这感觉太诡异了!
我烦躁地攥紧了彻底报废的手电筒,拇指发狠地反复按压那个失去弹性的开关,直到冰冷的金属外壳都被我手心的温度捂热。
最终,我认命般地将它甩手丢开,手电筒砸在地上,发出一声空洞的脆响,在死寂里弹跳了几下,然后彻底没了声息。
就在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空气中毫无征兆地浮现出点点磷光。
一条奇异的生物凭空凝形,在我身边迟滞地游弋。它通体雪白,覆盖着细密的、泛着微光的鳞片,身形蜿蜒扭动,似鱼非鱼,似蛇非蛇。
这无疑是他的念兽,但它此刻的状态糟糕透顶,散发的光芒极其微弱,动作有气无力,全然不见我认知中念兽该有的强悍压迫感,倒更像一盏即将耗尽能量的风灯,仅仅能勉强驱散我们周围几步之内的黑暗。
这微弱的光芒恰好映亮了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库洛洛的眼皮沉重地掀开一道缝隙,那双涣散无神的黑眸似乎竭力想要聚焦,最终定格在我脸上。
他原本抓着我裤脚的手松开了,转而向上摸索,带着灼人的热度,碰到了我因俯身而垂落的手。
随即,他用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道,紧紧攥住了我的几根手指。他的皮肤烫得像烙铁。
他张开干裂得几乎要渗血的嘴唇,滚烫的气息扑打在我的手背上,声音破碎得如同风中残烛,却一字一句清晰地钻入我的耳廓:“改名以前,我就叫贝奇。”
贝奇。
这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我心湖,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惊涛骇浪般的荒谬感。
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指尖在他的掌心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却被他更紧地攥住。
那滚烫的温度,黏腻的汗湿,都让我胃里一阵翻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