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要挑,但冠帽的款式其实只有一个,能挑的也只有不同暗纹的布料,可女子竟忙前忙后,乐此不疲地给自己的儿子挑了整整两个时辰。
负责内务的那些仆人不说,连宫白都有些累了。
“娘,其实我觉得这些都挺好的……”
“闭嘴,要我看得顺眼才行,你觉得好没用!你和你爹一个样,一年到头总是那么几件衣服,都是当家主的人了,还不知道要过得讲究些,”女子毫不留情打断,双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铜镜里的宫白,“啧,这缁布不行,暗纹太显眼了,我儿又不是什么招摇过市之人。”
负责接冠帽的仆从累得几乎要两眼发白,满头大汗地憋出个笑脸:“大夫人,这些缁布您已经来回看了五回了,要不要歇歇?”
大夫人摆摆手,满不在乎道:“你们累了就把东西放下,我自己来就行。”
仆从们:“……”您这话说的,我们还怎么休息……
宫白见状连忙按下了母亲递来的下一顶冠帽:“娘呀,时候也不早了,到了该用晚膳的时候了,咱们不如明天再继续?”
大夫人眨了眨眼,随后遗憾长叹:“好吧好吧,都嫌我多事,但你可得答应我,后日就是你冠礼日了,明日午时之前,无论如何都要让我把冠帽挑出来。”
宫白真诚第握住母亲的双手:“嗯,孩儿答应您。”
内务府的仆从一个个如释重负,暗自感叹道:还得是家主发话才有用……
不过仆从们是下班了,宫白还不行。
大夫人说什么都不愿放开自己的儿子,将人拐出内务府后,带人兜兜转转在后院里闲逛了好久,嘴上更是各种家常琐事的没停过。
“我跟你讲啊,你爹最近总是闷闷不乐的,尤其是我提到你的时候。”大夫人说着,将宫白领进一座大院的拱门。
宫白有些惊讶:“真的假的?爹他不总是最开朗豁达的吗?”
大夫人却摇摇头:“什么开朗豁达,也就你说得好听,那笑声听久了总让人觉得傻呵呵的。”
宫白笑笑不敢言。
“谁说我是傻的?!”
面前府邸的格子门被人猛地推开,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出现在母子两面前,气势咄咄逼人。
而我们的大夫人似乎并不畏惧:“就说你是傻的,多大的人了还躲在家门后面偷听,你不傻谁傻?”
“你!”宫家的老爷怒目圆睁,你了半天也说不出地儿子来。
大夫人见他想跟自己较劲,便狠狠瞪了回去:“嗯?你什么你?”
只见高大的中年男子肉眼可见第瘪了下去,恭敬地为母子两让了道:“夫人,请。”
宫白想上前拦着他父亲,却被身旁的母亲拉住了,大夫人抬起下巴:“然后呢?”
男子咬牙切齿半天,十分认真道:“夫人,我错了。”
“嗯,这还差不多,”大夫人满意第点了点头,拉上宫白往里走,“来儿子,知道你要回来,我特意让后厨做了你喜欢的冬蓉酥……”
府邸中用餐的客厅灯火通明,八仙桌上摆满了各种吃食,三人围着桌子坐下,大老爷刚想接着酒兴吟诗作赋,每每到了兴致上,总会猝不及防被大夫人泼一头冷水,大老爷看着深受打击,其实暗自乐在其中……
宫白则是嚼着甜滋滋的冬蓉酥,端正地坐在他们面前,心底除了幸福欢喜之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情……
而且是很重要的事情。
“儿子?”
大夫人忽然唤道。
宫白一时没有反应,就好像印象中,自己的母亲很少用这个称呼唤自己一样。
“儿子,你怎么了?”大夫人再次唤道。
宫白回过神,放下手中的冬蓉酥:“没事母亲,只是……有些太想你们了。”
大老爷和大夫人闻言纷纷放下了手中的碗筷,大老爷喊来仆从,进房里取什么东西去了。
大夫人则是将宫白挽进怀里,将他们的儿子捧在两人中间,细细摩挲起他的脸颊。
“儿啊,我们也想你呀……”
宫白的眼眶一红,总觉得这句话里蕴含着另一种意味,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也许根本没有什么要想起来的事吧。
他在这里,他的父亲母亲在这里,他的家在这里。
就算是天塌下来他也不怕。
想着想着,他在二人的怀中闭上了眼。
心底有滚烫的东西淌过,酸楚得他不禁再次流泪,明明仅仅分别了一个月,为何他总觉得心底挤压了上百年的苦与泪?
父亲一下下顺着自己的背脊,母亲拿起帕子替他轻轻擦着泪,他们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但能看到宫白四肢健全、健健康康地坐在他们身边,就什么都无所谓了。
“儿子,别哭了,该睁眼啦。”母亲凑到他耳边轻声道。
宫白缓缓掀开眼皮,方才去取东西的仆从已经回来了,笑吟吟地将又一个匣子推到他面前。
“儿子,打开看看吧。”父亲对他说道。
木匣子的做工很精致,在昏黄的烛光下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宫白伸手轻轻拨动锁扣,缓缓打开了匣子。
一枚透亮的玉簪和一只图案精细的香囊静静躺在里面。
宫白坐在那,双眼泪水直流。
两人看儿子这么哭发终于发现不对劲了,连忙安慰道:
“儿啊,今天怎么哭得这么厉害,是不是在外面受委屈了?说出来给娘听听,娘这就让你老爹去给你出头。”
“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都是说给外人听的,在家里你想哭就哭,放心,只要是爹做得到的,我保证给你办到位!”
见宫白的泪依旧止不住,大老爷和大夫人便开始往别的地方发散了……
“啧,不会是你让人打的玉簪有裂痕了吧?都说了生辰礼这样的东西最好还是自己动手。”
“夫人你怎么能说我呢?你着香囊是亲手锈的不错,但都放了快一年了,不会是积的灰吹进咱儿子的眼睛里了吧?”
大夫人一听当即气上头了:“你说什么?这香囊上的花纹我可断断续续添了一年,昨晚还仔细检查过,哪来的什么灰?”
大老爷也不甘示弱:“照你这么说那我的也是,这簪子的打造过程我可是日日按时去监工的,几乎把南城所有的好工匠都看了一边!”
“老东西,你可以啊,当着儿子的面都敢和我顶嘴了!”
“别的事我不敢,只有这事不行!还有你说谁老了?!”
几位仆从暗自擦汗,似乎早就习以为常,熟练地将府邸中的所有门窗全关上了。
而夹在他们当中的宫白忽然笑了起来:“哈哈哈……”
这一哭一笑,可把两人吓坏了。
大夫人担忧地抚上宫白的额头:“也没发烧啊,儿啊,你不会得那什么失心疯了吧?”
大老爷更是夸张,一脚踩在窗边高喊:“来人啊!快把府里的郎中请来!”
宫白见状赶忙将他拦下:“爹!我没病!您快下来吧!”
最后,这场闹剧在被大老爷喊来的郎中一人勉为其难包下了家主一家人晚宴的结局中落下了帷幕。
等到宫白好不容易说服他的父母回去休息后,已是夜深人静。
宫白轻轻合上自己房间的格子门后,总算松了口气,倒了杯茶水润了嗓子后,就往床榻上倒去。
胸口前依然不舍地搂着父母送给他的生辰礼。
宫白依旧弯着嘴角,他好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窗外有流水潺潺,屋内有烛光点点。
所有陈设一尘不染,依旧如他记忆里那般在原位上摆放着,令人安心的熏香在室内弥漫开来。
宫白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宫……白……”
“宫白!”
床上的青年猛然睁开眼。
玉簪和香囊端正地摆在他身边,和他入睡时没有区别。
他做噩梦了。
梦里好像有只异诡,长着一头红发……
青年觉得自己的头很痛,他好像真的忘记了什么……
头疼越发猛烈,那红发异诡模糊得几乎看不清身影,却依旧如一团烈火般灼烧着自己的心口。
哐当!
青年从床榻上滚落下来,他大口喘着粗气,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滴落。
如此惊险,青年总算清醒了些。
他茫然放下捂着头顶的双手,问出了一个诡异的问题:
“宫白……是谁?”
他的名字明明是……
诶?
“我的名字是……”
青年的双唇一张一合,竟说不出一个字。
下一瞬,他左手腕处猛地灼烧起来,疼得青年一下子掀开袖口——
可那里空无一物,洁白的手腕完好无损。
咚咚咚——
“儿啊,你没事吧?我听到了不小的动静,我能进来看看吧?”门外大夫人听到了动静,语气很是担忧。
青年连忙道:“没事娘,不小心从床上滚下来了,放心没磕着!”
大夫人听后放下心:“没磕着就好,你赶紧收拾收拾出门,昨天说好要继续挑冠帽的!”
“好的娘!”青年应声道。
听大夫人的脚步声远离后,青年立刻站起身,开始回忆起最近渡别的异诡。
“前日送的是槐花爷爷,五日前是只山魈,半月前是几只花精……”
他对梦中出现的红发异诡完全没有印象。
但他总觉得自己对那异诡很熟悉……甚至熟悉到有些亲昵……
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不知道那红发诡是何种异诡,但从他忘记自己名字这点来看,这诡的能力很可能与让人失忆有关。
可在青年的印象中,拥有这种能力的异诡似乎没有一个是红发的……
“你到底是谁?”青年一遍遍念叨。
房内和宫家的陈设亲切而真实,一切都看上去那么美好,如梦中魂游。
他一遍遍询问那异诡,得到的却是无边的沉寂。
也许那只是个没有由头的噩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