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犯追捕的工作总算告一段落,参贰的黑眼圈几乎深到了望眼即深渊的程度。
参贰耷拉着人参须回到尘云别院的住处,路过自家院长大人房间那条走廊时,发现她的弟弟妹妹们个个跟生吞了十斤山葵似的,萝卜似的蹲在地上,双眼呆滞无光。
“你们怎么回事?被院长大人批了吗?”参贰好奇地走过来。
院长大人房里静悄悄的,像是根本没人在里面。
参贰歪过头,伸出小手往他们面前挥了挥。
小人参娃娃圆溜溜的眼珠子跟着她的手一起左右摆动。
参贰凭借自己几百年当人参娃娃前辈的经验诊断:“不像是食物中毒,像是被吓傻了。”
那也不对啊,虽然传言说院长大人脾气不好,参贰也有些怕,可她从未见过他朝着小人参娃娃生气的模样。
她蹲下身,试探性问道:“你们……谁张口给本小姐解释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只人参娃娃的口水都淌到了地上,她咿咿呀呀问道:“贰姐姐,我听到了你最近一直在看的人类小说。”
“哈?本小姐看的小说?我的好妹妹,偷偷黑掉青少年异诡系统被我发现了吧,快把手机交上来,我给你重新加固……”参贰训斥到一半发现不对,“等等,你说是……听到了?”
几个弟弟妹妹一溜串齐齐点头。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人参须全部倒立。
参贰:“那仙药精在里面吗?”
小人参娃娃不语,只是一味点头。
参贰倒抽一口凉气,磕的cp与弟弟妹妹纯洁的心灵相比,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维护后者。
于是,整个尘云别院胆子最大的人参娃娃二号拉开了那道谁都不敢触碰的禁忌之门。
刷拉——
房内风光正好,茶香四溢,庭竹一人正端坐在茶桌前,背脊直挺地品茶。
室内整洁空旷,温度湿度正常,没有异味。
尽管如此,阅文无数的参贰依旧能一眼看破这仙药精草面兽心,刚想高声怒斥——
庭竹却悄悄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床铺上隆起的雪白团子。
什么?已经结束了吗?
庭竹朝她对了个口型:“嘘,小白在睡觉。”
“你!你们!”怒不可遏的参贰指指可恶的仙药精,又指指床铺里看不见身影的宫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行,你们厉害!你们花样多!
砰一声,参贰摔门而去,牵走了还在房门后一排萝卜蹲的小人参娃娃。
边走她边确认:“参贰仟壹佰壹拾贰,你是这里面最小的,按编号今年正好十八岁,好好好,俩祖宗算你们运气好,但凡再大两个数看本小姐我不把你们手撕了……”
“贰姐姐,所以院长大人和庭竹医生是在……”
“嘘。”
参贰把他们领到自己的房间,让他们排排坐好,不知从何处拉出了一块小黑板。
“咳咳,听好了,这个世界的物种多样性非常丰富……”
***
等到参贰走远后,庭竹终于装不住君子,低声笑起来。
床上的宫白根本没睡,他掀开被子,恼羞成怒地瞪着这该死的仙药精。
“对、对不起小白,我是真忘记门口还有娃娃……”
事到如今,任何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
宫白懒得和他计较,他从满当当的衣柜中随手取了件画衣,顺手牵过烘干架上的红围巾,二话不说钻进了更衣室。
再次出来时,奇迹小白解锁了全新搭配:
熟悉的墨绿色的低腰竹纹马褂,加暗纹鎏金马面裙。
庭竹先是双眼一亮,随后揶揄地眯起眼:“小白,你这算是……终于承认我红配绿的高端审美了?”
宫白脸一黑,抬手就要把围巾摘下。
庭竹当即两眼泛起泪花:“补药摘啊!我审美烂,简直烂得每边!小白的曼妙身姿可以拯救世上所有丑陋!”
宫白重新围上围巾,随后靓丽一转身,向书房走去。
庭竹好奇跟在他身后:“你刚刚是不是笑了?”
宫白背对着他不承认:“没有,跟我进来。”
“你就是笑了。”
“……爱跟不跟。”
庭竹同他一道钻进了书房,这间书房当初他翻遍整个别院找小白的时候不是没见来过,只是没如此被这般正式地邀请过。
宫白拉开天花板上的吊灯,一股古老的书香铺面而来。
书房的面积并不大,三面围满了书架,从地面到天花板都摆满了各个时代各个国家各个语言的书籍和报刊,令人叹为观止。
“我平时不太方便出门,这些书都是让参壹参贰他们搜集来的。”宫白向他介绍道。
庭竹看着他抚过书桌的边角,拉开那把靠垫极为柔软的座椅躺了进去,模样很是惬意。
昏黄的灯光洒在他的头顶,发顶遮去了他的神情,庭竹不由得想起在百闻馆与他初识的时候,宫白也是这般神秘孤寂的姿态。
他几乎能想象出,多少个日夜,宫白独自一人蜷缩在这间书房中,通过这些书籍报刊窥探世界。
看到世事变迁,自己曾经所熟知的一切沧海桑田,宫白又是何种想法?
除了放不下的仇恨之外,是否有想过重新回到人世间?
庭竹一步步走到他身边,指尖撩起一撮乌发,细细摩挲。
“想不想和我回去?”庭竹忽然没头没尾问了一句。
宫白抬眼望着她,眼底映着昏黄的光。
他知道庭竹说的“回去”是指回哪去,所以他反问道:“你……难道就回得去?”
乌发最终在他手中滑落。
他们彼此都清楚,就算与这个不为世人所知的世界有再多的羁绊,可他们灵魂深处始终遏制不了对人世的向往。
无论时间再长,无论变成何种模样。
可这个问题他们谁都解答不了。
宫白忽然从座椅上起身:“不说这个了,我要给你看样东西。”
庭竹重新挂上笑容:“看什么?都要和黑衣人开打了你还有闲情拉着我一起看书?”
宫白竟也不否认:“是啊,就像你还有闲情睡醒之后拉着我继续一样。”
庭竹依旧不辜负他脸皮的厚度:“那叫忙里偷闲,今朝有酒今朝醉,美人就在眼前,不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多浪费多可惜呀。”
宫白摇摇头,不说话,继续在书架中翻找着。
庭竹瘫进柔软的靠垫座椅,椅垫上还有宫白的体温,他看着宫白在书架的各个角落翻找着,却从未扫过其中任何一本书的书名。
其实庭竹早就猜到了,从当初没能在别院找到他那时起。
因为这间书房的面积简直小到不合理,与外面走廊明显有着巨大的空间差,因此他合理怀疑,这间书房的背后藏着一间密室。
宫白的手在书架的各处灵活游走,大约触摸了两分多钟后,一声清晰的咔哒声传入他们的耳中。
宫白收回手向后退了两步,紧接着正面书架开始缓缓转动,露出了通往下方的密道。
庭竹吹了声口哨,表示叹为观止。
他熟练地揽过宫白的腰,凑到他耳边道:“我就说嘛,那天你肯定背着我躲到某个我找不到的地方去了,否则凭借我极佳的视觉和嗅觉,怎么可能找不到你。”
宫白啧了一声,像是不愿再回忆起那天的黑历史:“少说废话,跟我下去。”
密道由旋转石梯铺就,墙壁上有微弱的诡火灯照明。
楼梯又窄有深,他只能供一人通行,宫白与庭竹一前一后向下,期间二人一言不发,只有脚步声在密道中回荡。
离地暖的距离越来越远,空气的温度骤降,庭竹刚想解下外衣给宫白披上,却被他推手拦下。
“不用,我们到了。”他淡淡道。
密道的尽头是一扇铁门,从门缝周围露出诡火灯昏黄的光线。
宫白稳步站在铁门前,心情格外沉重。
庭竹举着大衣的手始终没有放下,但他更加好奇,这扇门的背后究竟藏着什么。
终于,宫白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折扇冰冷的铁门。
沉闷潮湿,且含锈味的气息扑面而来,这间密室几乎与地牢无异。
要说上差别,就是这地牢的囚犯可以随意出入。
而这囚犯就是宫白。
密室内简直乱得不堪入目,地上铺满了写满字迹的纸张,桌椅橱柜床铺布满了蛛网灰尘,混乱得几乎看不出原貌,却偏偏有数不清的鲜艳红线缠绕其上。
庭竹的嗅觉在拼命寻找空气中锈味的来源,最终愕然发现竟然到处都是:
墙壁、地面、天花板、家具……
甚至那些红线以及纸张上的大片污秽。
“宫白,你……”庭竹瞬间红了双眼,几乎要将后槽牙咬碎。
“对不起,我有时候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宫白转过身,同样双眼通红。
他没有带任何人类或是异诡来过这间密室,这间密室的每一寸混乱与血迹,都来自于宫白自己。
“你……还愿意进来吗?”宫白的声音在颤抖,他害怕了。
“进,”庭竹言简意赅,“只要是你,我没什么不愿意的。”
他小心翼翼踏进混乱不堪的地面,俯身拾起其中一张废弃的纸张,字迹混乱且难以辨认,每一道神秘的符文上都被打了个坚实的红叉,代表就此作废……
目光随着那些凌乱的红线游走,如蛛丝般覆满整个房间的红线最终向铁门旁一面旷阔的墙汇去。
而那面墙被一面巨大的黑板挡住了。
庭竹很想知道这面黑板后面藏着什么,可见宫白始终没有向他揭露的意思,他便转向一旁的书架。
布满灰尘的橱窗中堆满了各种古籍,与上面书房中的书卷相比,明显不是一个时代的。
“这些是……”
橱窗被吱呀一声拉开,宫白从善如流地去除其中一本。
书卷脆弱得几乎一碰就碎,焦黄的书页上记录着古老的符文。
“这是定身符。”宫白目光都没落上面,就答出了符文的意思。
“这是傀儡符,你在画衣百货见过的。”
“安魂咒,用于异诡发狂的时候。”
“问魄阵,可以用来推测异诡的死因。”
“……”
他替庭竹翻阅这些书页的动作十分随意,好几次都差点将脆弱的书页撕破。
“你小心些,”庭竹实在不忍心看着这些书页被他糟蹋,“好歹是失传的东西。”
听闻此言,宫白得意地挑了挑眉:“坏了就重新写一份,还有谁跟你说这些东西失传了?”
庭竹有些惊讶:“除了你,还有谁知道这些巫术?那不成那个活粽子畜生也算在内吧?”
宫白失笑,将手中的书卷翻了又翻,将其中一页摊在庭竹面前。
这一页上不仅有宫白记录巫术的字迹,竟然还有批注和笔记。
“这字迹又是?”庭竹问。
“大部分是参壹的,”宫白答道,“参贰不喜欢这些东西,所以她的痕迹比较少。”
庭竹更加惊讶了:“参壹一只异诡,竟然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宫白摇摇头,将书卷放回橱柜中:“何止是感兴趣,他早就把我写的这些东西倒背如流了。”
放书卷的时候,宫白踮起脚,没注意到另一只手的着力点并不稳固。
“小心。”
一阵木制品断裂的声响,上方橱柜的固定架因陈年的潮湿与腐朽而坍塌,露出了下方更大的橱柜。
庭竹稳稳接住了宫白,只是……似乎有些过于小心了。
宫白似乎还是没习惯近距离的肢体接触,低声说了句“谢谢”后,急忙从庭竹怀里起身。
庭竹笑笑没说话,目光从宫白身上离开后,不禁被橱柜中的另一样东西吸引了去。
那是一只不起眼的包袱,包袱侧边的布料已腐朽开裂,轻轻一掀就可以看见里面的物件。
叮呤哐啷——
许多玩具似的小玩意儿滚落了出来。
其中一个木盒子更是滚到了地上,摔成了两半。
庭竹一下子慌了,蹲下身将木盒小心翼翼捧起:“对不起小白!我我我我会把它修好的!”
宫白无奈叹气,将损坏的木盒接了回来:“不怪你,它们本就是坏的,因为都被大火烧过。”
被大火烧过……
庭竹这才意识到,这包袱里装的都是什么。
他一把抓过宫白藏东西的手:“怎么能说没事呢?这些东西……明明都是你渡别过的异诡送给你的。”
宫白的手悬在半空,在庭竹的掌心中微微颤抖。
他强撑着笑道,被庭竹抓住的手开始挣扎:“已经过去很久了,都不重要了。”
“既然不重要,你又为何要将它们留着?”
宫白无言以对,明明他已经下定决心,带庭竹下来是想要将剩余的一切好好坦白,可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依旧放不下?
宫白抓着木匣子的手微微松动,庭竹捏过他的手指,将木匣子转移到自己手上。
随后宫白看着他用红发将木匣子断裂的部分小心翼翼缠绕起来,一圈一圈不放过任何一道裂纹。
紧接着红发颜色逐渐木质化,甚至在发梢处长出了新叶。
“给,修的是潦草了些,下次我给你抓只槐树精过来。”庭竹将生着新叶的木匣子递到宫白手中。
宫白低头愣愣地看着,尽管木匣子表面的花纹几乎要被岁月磨平,但依旧能触摸出两朵花的纹路。
他想起来了,这只木盒是槐树婆婆给的,那时候他还答应了婆婆,等她离世的时候要将她好好渡别,好跟着槐树爷爷一起走……
回忆着回忆着,宫白的泪又流了下来。
就如曾经渡别每一只异诡时一样,就算是巫觋史上最年轻的家主,也难捱离别的伤感。
这是他母亲告诉他的:不要忘记,不要抛却。
尽管那作为巫觋的他来说,坚持这八个字会给他带来莫大的痛苦,但它将在未来漫长的人生中,缓慢生根发芽,直至开出名为爱意的花。
庭竹知道他会是这种反应,他并未因惹宫白伤心而道歉,反而紧紧抱住他:“没事的,这不是你的错。”
“可、可是我明明答应过……”槐木匣子被紧紧攥在宫白手中,炭化的匣盖在他手上留下一片焦黑。
“这世上时时刻刻都已生命在消逝,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你不是神,你又如何保证每个异诡能被顺利渡别?”
“能送走这么多异诡,你已经很厉害了。”
“你从来都无愧于巫觋之名。”
宫白几乎是扑向庭竹的肩头,他一手绕过他的肩颈,另一手紧紧攥着木匣子,温热的泪水缓缓渗透彼此的衣襟。
庭竹本该与宫白共情这份酸涩,但他的余光瞥到了埋藏在包袱后,更加隐秘的物件。
那是作为异诡的本能,让他不得不戒备这样东西。
那是……宫白曾经的长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