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季澄就醒了,她的觉一向很短,出了房间门,眼前的便是昨天见到的那个露天场。
那回字中间的一个口,秋千上坐了一个人,他今天穿的不是大红了,但也是水红,衣衫上没有印花,袖口和领口都绣了些青绿色的纹样。
季澄在京城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哪个小郎君是会穿着红配绿的,今日一看,真是如鲠在喉。
他居然醒得比自己还早……不过眼圈儿有些发黑,大概是一夜没睡。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学赌术?”
罗恪微就在秋千上慢慢地晃着,他浅浅地嗯了一声。
季澄不假思索地答道:“可是在罗云充没找到之前,我是不会教你的。”
罗恪微似乎就等着她问出这一句,他的双眸满是得意,灿然一笑,满腹的话随即倾泻而出。
“我昨晚上问了二爹认不认识一个叫罗云充的人,他说我大爹息雨就曾经用过一个罗云充的名字……真是太巧了。”
“不过他早就过世了,我没见过他。”“你如果想去祭拜他,我可以带你去,但是……他的坟……离这里很远的,在荼蘼山的北面。”
季澄震惊得说不出话,罗云充已经去世了,他留下的枪谱还在么?
“你爹他……怎么会葬在那么远的地方?”
“因为他是树族人,他所有的东西都属于树族,包括他这个人,”
罗恪微认真地对着她解释道:“不是嫁给我娘就算莫奚族的人了。”
季澄的思绪一时间乱得很,这样看来,枪谱要么在罗云充的墓地里,要么在树族人的手上。
不,还有一种可能,譬如在上京,人死之后的随身之物大部分会烧得干干净净。
若是书留着,她打定主意要开棺……所有人都会来阻止她。
最好的结果就是书还在,但是已经不知道堆在哪个犄角旮旯里。
“你怎么了?”罗恪微从秋千上跳了下来,他走到愣神的季澄面前,不解地看着她。“人已经给你找到了,你想干什么就直说,是报仇还是报恩?”
季澄面有难色。
“都不是,我来是为了找他留下的一本书,若是书已经毁了,我现在就要回家去……”
“什么书?”罗恪微有些着急了。
“他擅使钩镰枪,据说有一本枪谱。”
“钩、镰、枪?”罗恪微鹦鹉学舌般重复了一遍,说话的时候眉毛都皱在了一起,他似乎有些难以理解这三个字。
她找了根树枝,在干泥地上给他画图示意。
罗恪微捂着嘴笑了一声。
“季娘子……这是小草……还是藤蔓?”
“这是钩镰枪。”
季澄想着或许他二爹能给她线索,径直往厅堂里走去。
堂里大门是敞开的,院子里平整锃亮的白色石头上晾晒着红艳艳的一片,石头四周的青草丛里,几只鸡正在啄食,没有人的身影,内屋的灶台隐约冒着热气和香气,她站在堂内都闻见了,但是也没看见他的二爹。
她自如地坐下,掀开桌上的竹编菜罩,果然是一碟白切鸡和两碗粥,那碟白切鸡码放整齐,鸡皮泛着油润金黄的光泽,还带着些许酒香。
这次没有二荆条了。
她忽然心有所感似的望向门口,从房屋左侧门口蜿蜒出的路被及腰的野芒草遮掩着,从悬崖旁拐了个弯朝左就不见了,看上去很是险峻,而更远的地方是被雾气环住的苍翠群山,看起来俱是十分陡峭。
这种感受真说不上来,就好像她变成了一块铁,而吸引她过去的磁铁,就站在山中某个地方,而那个地方,只有她心里知道。
“你二爹呢?”季澄倒是没忘记正事,问了他一句。
“二爹去给娘送干粮了。”罗恪微坐下来就拿着勺子开始往嘴里送粥。
鸡的滋味还真不错,鲜美厚实,季澄最后用了三碗饭,她想着吃饱了等下出门去探个究竟。
“你怎么老往门外看,我二爹回来估计还要两个时辰呢。”罗恪微不解。
“那边是什么地方。”
她指向那条路。
她记得上山的路大约在这木屋的右侧,所以那左侧的路,必定是通往另一个地方。
罗恪微咬着筷子,垂下眼眸,含着担忧地望向她。
“是树族的领地。”
“你真的要去找我大爹的墓啊?”
“树族人会蛊术,若是惹出什么不快,你怎么死的自己都不知道。”
“有这么厉害?”季澄忍不住啧舌。
“当然,而且那里毒蛇成堆。”罗恪微见她脸上淡淡的,更想着夸大些,好让她知难而退。
季澄蓦地想起小时候自己曾被竹叶青咬伤的一桩旧事,那时她才七八岁,甚至连竹叶青是什么都还未知,后来只是呕吐了几次,爹爹问起她的身体她才一五一十地说了——自己在庄子遇见一条碧绿长虫,爹爹脸色惨白,好几日没跟她说话,所幸后续并无大碍。
蛇毒似乎毒不倒自己。
“你不是要教我赌术?”
罗恪微有些负气地撅起嘴,“你要是想去那地方看看,到时候回不来了还怎么教?”
季澄不愿再跟他多言语,三两步已经出了大门,她左看右看也没有合适的木棍树枝能拨开前方的杂草,索性就用双臂去开路,由于最近几日都没下雨,路面是踏实的,走起来根本不费劲。
“你又不认识路,怎么随便乱走,山里很危险的!”
罗恪微快被气哭了,一边黑着脸一边跟着她的脚步,他不愿她莽撞地一个人往前冲,但是他也实在是不想靠近那个地方。
季澄想说“我认得”,但是话又卡在了嗓子里,她沿着这幽深的小道一直往前,到了分叉也是盲选了右,大约走了半个时辰,两块窄小的梯田像昆虫羽翼一样出现在路的两旁。
太阳高悬在湛蓝的天空,她仍旧快步往前走,直到额上的汗落到了眼睛里辣得生疼,她才停下来揉一揉。
她回头看了一下,罗恪微离她有百丈远,此刻跑得头发也乱了,额上的汗几乎汇成了溪流,在烈日下闪着晶莹的光彩。
“快到了么?”季澄只知道大概的方位,但是要走多久她现在有些拿不准了。“
走到日落……也……未必……能走到。”
罗恪微终于趁着她停下的这一会儿赶上了她,他弯下腰扶着小腿,累得直喘气,而脖颈上的汗,也都落入泥地里。
“那你先回去。”
季澄又开始往前走了。
“我不!”罗恪微一咬牙一跺脚,还是不情不愿地跟了上来。
两人就这么一直跑,跑到了临近傍晚的时分,也就是在此刻,季澄才终于找到了吸引她过去的那个源头。
那是一棵高塔般的树,树冠巨大深沉,如同一片深沉的墨石,蛮横地横在半山腰,因为离自己太远,她估算不出它到底有多大,只知道它脚下许许多多的四四方方的白色矮房子,现在在自己眼里,与书桌上散落的方形白玉镇纸一般。
“你算得不错,果然是走到天黑也走不到。”季澄无奈地摊手。
“……而且莫奚族人不能去。”
罗恪微实在是累坏了,干脆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随后又是一阵懊恼,这件衣衫没穿几次,宝贝得很,现在不仅是被荆棘刮花了,也被地上的土和泥给弄脏了。
“去了会怎么样?”
季澄也在他身边蹲坐下来。
“去了就会变成树族的人,姓要改,名字要根据族长的意思改,从今以后要听族长的话……”
罗恪微答得很流畅,仿佛这些规矩,都在莫奚族人间口口相传,心内牢记。
“不过……也有些人活不下去了投奔她们,树族人是不会要的。”
“她们只要莫奚族健康的孩子。”
罗恪微说到这里,忽然打了个冷颤。
季澄若有所思。
虽然自己不怕,但她深知要闯入这种神神道道的地方,比闯山寨,闯到战场上还要更难。
但是,自己都到山脚了,不上去看看又实在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