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裙衫,穷不妨;布荆人,名自香!”
台上戏曲悠扬,起承转合,“李香君”正唱到《桃花扇》的第七出《却奁》。
许是感到胳膊有些酥麻,或是睡久了头有些难受,蒋辞厌不耐地双手交换,往上一趴,继续沉沉地睡着。
今天课上开始讲戏曲了,怪事。
台上“李香君”正痛斥奸佞“马士英”,“阮大铖”。
“东林伯仲,俺青楼皆知敬重。干儿义子从新用,绝不了魏家种!”
“……”
蒋辞厌半靠在胳膊上,另一只手捂住耳朵,想将这戏曲声给隔绝出去。
“当此地覆天翻,还恋情根欲种,岂不可笑!”
“……”
“大道才知是,浓情悔认真。回头皆幻景,对面是何人?”
正唱到“侯方域”与“李香君”出家,蒋辞厌烦躁地猛然抬头,睡眼惺忪地看着眼前的木桌,有些愣。
印入眼帘的是如烟似雾的香云纱,不规矩的肆意飘动,像一片云彩耷拉在蒋辞厌肩上,柔软至极。
桌子是上好的红木雕花,沿角边儿刻的是如意纹,面上摆着两樽茶杯、一盏青玉茶壶、一盘果子还有一盘荷花酥。
地板用红绸白毯平铺,几尺白纱掩住楼上包间里的形状,门边儿珠帘后守着两个小厮,低头不语。
“爷今儿兴致不高?让他们再唱一出西厢可好?”
蒋辞厌下意识地抬头看去,一名身姿绰约,面容姣好的女子用手挑开珠帘,站进来问。
真是见鬼了。
蒋辞厌悄悄捏了自己一把,痛意袭来,可见并不是做梦。
“爷们儿?”
“我……”蒋辞厌有些不习惯别人这么唤他,脸色憋的有些涨红。
“您是听腻了吧?”女子恍然大悟,掩面轻笑,“瞧您,我让下面人再排一出新戏不就成了,今儿倒这么客气。”
蒋辞厌欲寻着她的话头往下接,却倏地感到一阵头疼欲裂,脑中多了许多不属于他的记忆片段,像一柄重锤敲在额上,钻心的疼。
“爷?!”
女子吓了一跳,忙搀住他的胳膊,一只手轻轻帮他顺气。
“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蒋辞厌眼尾泛起薄红,面若寒雪绵绵,捂着脑袋不肯松手,只是那一双桃花眼流转间,猛的多了些什么。
这是穿越吗?
原主也叫蒋辞厌,出身神修世家,谢九梁的小儿子,跟着他亡故的母亲姓蒋,自小被千娇万宠长大。
整个燕京城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存在,一月足有十来天都泡在戏楼里的小少爷一位。
而他蒋辞厌,原本还是一名勤勤恳恳的高中生,前一秒还在桌上趴着睡觉,现下已经在这儿当这劳什子少爷了,直到现在他也不能确定,现在究竟是不是在做梦。
这小少爷被金尊玉贵的养大,十来岁的年纪被人捧上了神坛,一口一个小蒋爷的喊着。
罢了,甭管他做不做梦,演下去总是对的。
“……姜喜。”
姜喜正是那女子的名讳,她急忙应道:“奴家在呢,您好些了么?”
蒋辞厌挥挥手,眉眼间仍有些恍惚和茫然,像是记忆挤在一起有些分不清自己是谁了。
“楼下在吵什么呢?”
“不是楼下吵,是整条街都在闹呢!”
“……闹?”蒋辞厌有些跟不上来,努力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他记得……好像有人要被斩首了。
“对啊爷,您忘了么?就是那胆大包天的周惊延啊。”说完姜喜关切地摸了摸他的额头。
“爷,您发烧了,奴家去给您喊个大夫?”
蒋辞厌琢磨这原主那股矫情劲儿,要是原主的话,定是扇子一敲,皱着一张俊脸道。
“我可不要,生了病看大夫没什么,若是没什么病不是要遭人笑话。”
但蒋辞厌却说不出口,决定小发脾气来掩盖一二。
“我不要,你可别想管着我。”
姜喜“嗳哟”一声,笑着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俏脸一转,低声哄道。
“爷,谁敢管您呀,要不奴家让人给您煎一副药汤,您高低赏脸喝几口。”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多加些糖可好?”
蒋辞厌顺杆就下,勉强接受着开口,“行吧。”
姜喜立马吩咐人下去做了,独自陪在蒋辞厌身边。
蒋辞厌这具身子的确在发烧,脸色能白得透出细小的血管,他恹恹地扶在窗棂边,折扇一挥掩住面庞,低头朝街上看去。
姜喜将暖炉塞到他手里,再给他披了一件檐边裹着一圈兔儿毛的白色斗篷。
“您病着呢,可莫要着了风再病倒了。”姜喜担心道。
蒋辞厌瞧见街上行驶来一辆囚车,上面露出个头发乱糟糟的脑袋,那人似乎感觉到楼上有人在看他,朝薛辞厌看过来。
两道目光措不及防的对到一起,蒋辞厌不自然地移开眼。
“我想去看看。”蒋辞厌突然开口。
“爷们儿什么时候对这粗鄙之事感兴趣了?”
姜喜一愣,有些犹豫,要知道这爷还病着呢,要是出个什么事,她怎么跟荼蘼孤屿交代?
但蒋辞厌只是重复了一遍,姜喜看着那张脸有些不忍心,只能答应。
“那奴家陪您一块儿去。”
姜喜扶着蒋辞厌下楼,一路上都有人跟他打招呼,好在不用他应承,这些人看见他身体不好,也就有眼力见儿的走了。
“啧啧,这小蒋爷病成这样还来听戏呢。”
“你听说了吗?小蒋爷上次在红椿楼……”
“不过话可说过来了,小蒋爷这脸是真俊,要是个戏子不知得红成什么样……”
“嘘,你不要命了,人还没走远……”
楼下台上戏声未断,正唱到了苏昆生唱尽兴亡之痛。
好不容易走到不远处的刑场,蒋辞厌站在后面随意瞧着。
“爷不上前去瞧瞧?”
“有什么可瞧的?看上两眼凑个热闹得了。”
话虽如此,蒋辞厌却盯着高台上不放。
犯人被拖在刑场上,两名刽子手站在她身边,沉默着等待。
蒋辞厌这才注意到这犯人竟然是个年轻姑娘。
台上一名不知官职的小官儿朗朗作声,拿着一页纸振振有词地宣判着犯人的罪孽。
“犯人周惊延,谋杀万氏公子万有康,散播恶劣谣言,今于午后斩首,以儆效尤!”
周惊延面色平淡地被压在行刑台上,露出一截脖颈,刽子手等待着时辰到来。
这时,民众中出现斥骂声,烂鸡蛋和菜叶子被扔到周惊延身上。
“这种娘们儿娶进来就是个祸害,那万家公子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摊上这么一个烂货。”
“要我说,这种女的就该扒光衣服吊死,斩首都是便宜她了。”
“还燕京城第一才女,啊呸!万公子这么一个大善人被她害死了,不要脸的贱人。”
当罪责被公之于众,恶性就成了顺理成章。
周惊延只是闭着眼睛等待着死亡,浑身轻飘飘的。
一颗烧红的煤炭被扔到周惊延身上,霎时被烫出一道血口,她还是这么趴着,一声不吭,漆黑的眼瞳只有空洞,既无恐惧也无羞恼。
立马有官兵把极端的民众拉下去,一时间情形好了许多。
姜喜看向蒋辞厌,有些不大理解,“爷,他们缘何如此激愤?”
姜喜是念喜园的班主,早年间也是红遍北方的名角儿,可惜后来伤了腰,便也不再唱。
她看的事情多了,却还是不明白明明一件与他们无关的事,为何要如此大动干戈。
“呦。”一位脸庞油腻,獐头鼠目的汉子打量着姜喜,不怀好意地道:“姜老板这是陪着哪家汉子出来逛了?”
姜喜气极,正要反驳,就看见蒋辞厌把她护在身后,转头看向那汉子。
“王贵,有事冲我来,对着个姑娘算是什么事?”
蒋辞厌拢着斗篷,脸原本被遮着,一时间漏了出来,身边有人开始惊呼。
“小蒋爷,您也来看热闹了?”
“问小蒋爷安,您今个儿可好?”
“王贵,你这泼皮赌鬼,快滚开,别吓到小蒋爷了。”
王贵脸色唰的一下白了,连忙道歉作揖,慌忙地跑了。
蒋辞厌不习惯人围着,只拉着姜喜向后离去,一边慢吞吞地走,一边回答她刚刚的问题。
“打骂一个有罪的妇人,总是有情可原的,他们只是一时间看不下去,有什么错呢?”
这话说的不明,竟然还有些微妙的感同身受,姜喜撇了撇嘴,刚刚的小插曲她早已习惯,也并未放在心上,只是看蒋辞厌面上有些不高兴,转移话题而已。
“那……您方才为何护着我?”
蒋辞厌学着原主蹙眉:“可别胡说哦,我可没有。”
说完撩开袖子大步向前走去,姜喜原地一愣,低头笑了笑,无奈地追了上去。
“爷,是奴家说错话儿了,等等奴家吧。”
蒋辞厌耳朵微动,步子慢慢缓下来。
背后传来一道声音,夹杂着冬日的冰冷刺骨,显得格外萧瑟。
“午时已到,斩!”
一道血花四溅,人头落地。
看热闹的人还在喋喋不休的咒骂着,仿佛周惊延死了也不够痛快,必须要辱骂鞭尸才行。
蒋辞厌没有往后看,只是闷闷地走着,姜喜挽着他重新回到戏楼。
蒋辞厌本想往后看,心中泛上一丝惶恐,犹豫一路,终究没有回头。
只见那戏台上戏子眼波流转,一把扇舞得生动,哀怨喜怒淋漓尽致,唱了今天的最后一出《哀江南》。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文章中用的几句戏曲引用清代文学家孔尚任的《桃花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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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无相仙人霁月巅回眸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