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请问在家吗?这是今天救济所分配的食物。”
……
“您好,有人吗?请来拿下分配物资。”
“您好,今天的粮食补贴到了。”
青石板街上传来吱呀吱呀的蹬车声,阿旬风驰电掣地骑着送货三轮,挨家挨户敲门送物资。
四五点起床把食物按份打包好,七点开始配送,临近中午才把全城的粮食补贴送完。阿旬送完最后一家,疲惫地趴在车把上,叹了口气。
下午还要开车去临市装货,把集中发放的粮食运回来,要振作!
阿旬在心中给自己鼓劲,重燃斗志继续工作。
以前的阿旬自然不用为温饱问题奔波劳碌,可今时不同往日,妈妈变得神神叨叨,整天闭门不出。自从爸爸牺牲的消息传来,李叔明目张胆地克扣了阿旬家的物资,并且十分刻意地在阿旬面前强调自己送货的辛劳和找一个接替者的打算,什么心思简直不言而喻。
阿旬唯有苦笑,看清了这个“老实人”的城府和心机,却也不得不说出他想听的话。
“李叔,您太累了,以后我替您干活儿吧,也算给我们母子俩挣口饭吃。”
李叔欣然同意,半点不讲客气,把几乎所有工作都推到了阿旬身上。为了妈妈的安宁,无依无靠的阿旬也只有受着的份。
是夜,阿旬结束了一天的配送装运工作,拎着自己分配到的粮食回家了。
他进门摸黑打开大厅的灯,高声喊一句,“妈妈,我回来了。”
意料之中的没有回应,他已经忘了上一次和妈妈正常交谈是什么时候。
可他不敢质问妈妈,因为他也有了秘密和隐瞒。爸爸的下落是他最大的弱点,他同样在逃避着妈妈,用缄口不言保护着薄如蝉翼的平静。
他回到房间,一头瘫在床上,被子蒙住脑袋,除了睡觉没有别的兴致 。
阿旬不愿意思考将来如何,只琢磨着该怎样填饱妈妈和自己的肚子。
至于爸爸和小哑巴,更是被锁在记忆深处,不去触碰。
他浑浑噩噩闭上眼睛,刚萌生了一点睡意,又被窗外奇怪的声响惊醒。
窗帘后出现了一个姿势怪异的影子,似乎是某种爬行动物。影子在窗外徘徊很久,逐渐站立了起来,成为一个诡异的人影。
阿旬呼吸一滞,从床边捞起了一个棒球棍。
他放轻了自己的呼吸声,贴着墙慢慢逼近窗户。如果黑影强行破窗而入,他会毫不犹豫挥下棒球棒。
窗外的人影抬起胳膊,摸索窗户的边缘,似乎马上要开窗闯入。
窗户发出被推动的细碎响动,阿旬心跳到嗓子眼,举起了棒球棒。
一秒。
两秒。
……
一分钟。
黑影还是没能打开窗户,无奈的锤了捶脑袋,终于放弃了,自暴自弃地开始敲窗户。
闯入者虽然愚蠢,但实在礼貌。
阿旬面无表情拉开窗帘,和再熟悉不过的人大眼瞪小眼。
看阿旬没有动,来人举起了手中的东西,又敲了敲窗户,示意他开窗。
拳头一点点攥紧,阿旬努力抑制下给对方一拳的冲动,深吸一口气,打开了窗户。
来人立刻跳进屋内,动作纯熟。
他似乎顾忌自己会弄脏阿旬的房间,十分拘束地蹲在窗边,把手里提的野兔放在了阿旬脚边。
阿旬低下头,隐匿住自己的神情,“你以为我这里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对方依然沉默,又把野兔往阿旬的方向推了推。
野兔的毛绒绒蹭上了阿旬的脚背,他忽然暴怒,拎起了小哑巴的衣领,恶狠狠道,“你以为自己在捕猎养我吗?我告诉你,不需要!你是我养的狗吗!”
小哑巴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用脸蹭了蹭他的手。然后站起身来,比了比自己的身高,到阿旬胸前。
我不介意做你的小狗,但小狗是不会长我这么高的。
阿旬自动翻译了小哑巴语,瞬间哑火了。
他别别扭扭开口,“饿了么?我给你做饭。”
静谧的深夜,万籁俱寂,后院的篝火袅袅升起,阿旬将处理好的野兔架在火上烤,耐心地刷上调料翻面。
小哑巴安静地坐在他对面,盯着烤得流油的野兔,篝火映出了他眼中的垂涎。
火候差不多了,阿旬取下野兔撕成两半,将大的那一半递给了小哑巴。
小哑巴满眼星星几乎快冒出来,崇拜地看着阿旬,接过野兔立刻狠狠啃了一口,烫得呲牙咧嘴。
阿旬微微勾了下嘴角,目不转睛看着这个小朋友。
“我有话对你说。”
“你……不脏,也不是麻烦,我不会嫌弃你的。”
“不要再一声不吭地消失,让我照顾你,好吗?”
阿旬说罢,有些忐忑地打量起小哑巴。
发觉自己在做什么,他又忍不住好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死皮赖脸留下这个小孩。
一个比自己还小四五岁的小屁孩,还是个闷葫芦,动不动就玩逃跑失踪……
或许是太孤单了吧。
小哑巴专心致志啃着兔肉,似乎没听见,也没有反应。
阿旬心中叹气,罢了。
“哈!”
阿旬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望向小哑巴。
小哑巴吃得满嘴是油,也正抬头看着他,对他咧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
那声笑声,是小哑巴发出来的。
双眼弯弯,如有星河流转。
阿旬见过痛苦哀嚎的他,沉默绝望的他,伤痕累累的他……这是第一次见到,笑着的他。
似乎曾经所有的苦难和不公都被这个灿烂的笑容一笔勾销了,小哑巴此刻是如此快乐,如此幸福。
这份纯粹的快活拥有巨大的感染力,他相信所有看到这样笑容的人,都会情不自禁跟着笑起来。
于是阿旬也笑了,他想,小哑巴就是来拯救他的天使。
今天阿旬回来得格外晚,他带着满身风露和凉意推开房门,看见被风吹拂飘荡的窗帘。
小哑巴还没回来。
几天以来,阿旬习惯了小哑巴每晚不走正门偏偏爬窗户的作风,索性不再给窗户上锁,敞开了一条缝方便他进出。
他们像两只离群的小兽,在不为人知的黑暗里抱团取暖。一到白天,又离开彼此为各自的生计奔波。
阿旬趴在窗边等小哑巴,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忽然从梦中惊醒,他满头冷汗,只记得做了可怕的噩梦,却全然忘了内容。
他不安地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一点。
小哑巴没有回来。
他披上衣服,匆匆走出家门,在迷雾般的黑夜中寻找。
与此同时,远方的黑暗中,一个怪物缓缓从地上爬起来,发出嗬嗬的诡异声音。它浑身散发着尸臭,腐烂的脸仿佛下一秒就要剥落下来。
它没有神志的眼球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缓慢地爬进了一户沉睡的院子。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开门,开门啊!”
大门依旧紧闭,无声地面对着门前浩浩荡荡的人群。
恐惧和不安在人群中酝酿发酵,人们逐渐骚动起来,将视线投到最前方的领袖身上。
领袖,赫然是李叔,因掌握了食物的分配权而地位突飞猛进的李叔。
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当了大半辈子送货员的李叔,终于在大萧条时期的末尾,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权威和话语权。
现在,他纯熟地行使这种权力做出了第一个决定——党同伐异。
“梅旬,你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别逼我们硬来!”
他大声叫嚣着,却被一个更有力量的声音盖过。
“你们堵在我家门口干什么。”
少年孤身一人站在人群背后,将手中的匕首插回腰间,冷冷地斜睨着众人。
人群纷纷退让,下意识地给他让出一条路。
李叔隔空直接对上了少年冰冷的眼神,不由心头一慌,强装镇定。
“昨晚城里发生了怪物咬人事件,死伤众多。有目击证人说那怪物像极了一个哑巴小乞丐,而你,收留了他!”
“不可能。”阿旬冷声否定,“小哑巴不是怪物,他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孩,不可能伤人。目击证人在哪?”
李叔身边几个小乞丐眼神躲闪,牛哥、大虎都在,阿旬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笑容,笑容令人不寒而栗。
“你昨晚有没有见过他,怎么证明他不在场?空口无凭,何足为证!”
“而且,梅凌博士在家里吧?我们不如把她叫出来说说理……”
阿旬打断了他,神色更加阴沉,“不要打扰我妈妈。”
“说吧,怪物在哪里。我去会会它。”
李叔的目的达到了,发现怪物的那片街区已经无人敢靠近,派出拥有顶级alpha血统和超强战斗力的阿旬,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人们七嘴八舌把地点告诉了阿旬,阿旬点点头,扫了一眼众人,最后盯着李叔,“一小时之内,我会提着它的头颅回来,那时还请你们不要再打扰我的母亲和朋友。”
话音落下,阿旬转身离去,他镇定自持的面具在转身的瞬间寸寸碎裂,脸上露出忧虑与焦灼。
小哑巴,你到底在哪里?
阿旬踏入第一户遇害人家的院子,看到满地鲜血狼藉。
他审视着地上的几具尸体,皱起了眉毛。
不对,这不是刚死去的尸体该有的样子。
不对……
身后忽然一阵加速的脚步声,阿旬猛地侧身一避,怪物扑了个空,砸倒在了尸体上面。
怪物的动作对阿旬来说过于僵硬缓慢,阿旬面不改色手起刀落,割下了怪物的头颅。
他没有放松下来,继续盯着怪物身下的尸体。
尸体如有知觉,开始诡异地抖动。
片刻之后尸体如同复活,自如地推开了身上的无头怪物,缓缓地站了起来。
阿旬睁大了眼睛,看着另外几具尸体也开始相似的反应异动。
他一步步后退,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想,往最恐怖的方向发展。
不是怪物,是丧尸。
是会传染的丧尸啊!
他被心中一个可怕的猜测吓到,转头就往家跑。
如果丧尸病毒这么容易传染,那他家门口聚集的人群里,会不会有……
他越跑越快,咬紧了牙,哪怕肺要爆掉也没有放慢奔跑的步伐。
妈妈,等等我。你一定不能出事。
他冲回了自家的街区,扶墙喘了片刻调整呼吸,转过街角看向自家的房子。
迎接他的是满地尸体。
残肢断臂混着鲜血铺满了地面,红色的液体还在流动,如同无数魔爪,几乎要抓住他的脚踝将他拉下修罗地狱。
阿旬踩过铺天盖地的血红,一步一红莲。
世界从未如此寂静过,他走进大开迎客的家门,看到了李叔、大虎、牛哥……他们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再也不会惹他不快了。
不,他们或许很快又会变成丧尸站起来,那时候还是一样的聒噪麻烦。
阿旬小心迈过他们的尸体,以防踩到他们,一路心惊胆战,终于来到了妈妈的书房。
妈妈坐在椅子上,面孔苍白而美丽。
她的怀里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一把长剑贯穿了他们的身体。
阿旬怕惊扰了他们,放轻脚步过去。
他摸了摸妈妈已经停止了呼吸的脸,又拍了拍小孩的头。
怎么都睡了,起来呀。
他无声地说着,发现自己已经丧失了言语的功能。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小孩的睫毛忽然抖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阿旬的心脏开始狂跳,腿一软跪在了椅子前。
小哑巴艰难地抬起手,碰了碰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分泌了太多液体,把小哑巴的手都打湿了。
“旬哥。”
他好像听见小哑巴说话了。
是真实还是幻觉。
“旬哥,对不起。”
那个声音沙哑而稚嫩,声带因太久没有使用而生涩发僵。
“什么时候……我才能保护你……”
冰凉的小手抚过他的脸,擦去了懦弱的泪水。
“等我……长大……去保护你……”
那只小手终于重重垂下,脉搏停止了。
梅旬跪在母亲和小哑巴身前,握住两只失去温度的手,轻吻一下,贴在了自己心口。
童年最后一点天真与软弱从梅旬的灵魂中彻底剥离,他站起来,握紧了匕首,听着身后丧尸们的吼叫。
至此为此,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珍视之物,因此再也不怕失去。
梅旬失,“失”是警醒,更是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