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雁这节是体育课。
体育老师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站在操场中央吹了声哨子,嗓门洪亮,“群体都有,集合!”
一群不大点的小孩叽叽喳喳的按顺序排列着,体育老师粗略得估了一下数。
沈雁在第三排从右数第十一位,是队伍的末尾。
“两两一组,今天咱们做俯卧撑,每人做够四十组再自由活动昂,别想着给我偷懒,我可盯着你们呢,散开吧。”
他们班一共三十三个人,刚好落出一个单数,就是沈雁。
不过沈雁也都习惯了,他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慢吞吞躺下,膝盖微屈着,两只手交叠的枕在脑后,腹部用力带动着上半身。
因为没人帮他压脚的缘故,沈雁每一次起身都颤巍巍的,他绷住呼吸,尽量让自己做的动作看起来标准一些。
旁边几个小朋友正凑在一块儿,脑袋几乎要抵到一起。
其中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女孩偷偷朝沈雁那边瞟了眼,低头小声私语,“你看沈雁,好可怜啊。咱们要不一会去帮帮他?”
对面的小女孩有些不情愿,轻哼一声,“我才不要,他是野孩子,我妈不让我和野孩子玩。”
说这话时,她没控制音量,有别的小朋友听见也跟着瞎起哄,“对啊就是啊,他妈神经病,你和他玩你也是神经病。”
阻拦的声音太大,刚开始提议帮他的小女孩也闭了嘴,不再继续往下说了。
风把充满恶意的话语一股脑灌进沈雁耳中,他整个人像是被按了暂停键,脑袋楞楞的埋在膝盖之间,没往下躺。
指指点点的声音,他上辈子听得太多,多到几乎已经麻木。
他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可当那些稚嫩的声音再次说出同样伤人的字眼时,胸口还会泛起熟悉的闷痛。
解释的话堵在喉咙里,他能说什么呢?说我不是野孩子、说我妈不是神经病、说我也想交朋友…
这些话上辈子他试过太多次,换来的不过是更加肆意的嘲笑和更过分的捉弄。
沈雁这两天总觉得,老天爷是不是在和他开一个恶劣的玩笑。
是觉得他上辈子吃的苦还不够多吗?所以才让他重来一遍,再经历一次这些无法摆脱的梦魇。
“孙广全来了!快看!”人群中不知哪个孩子突然低着声音嚷了一句,本来还在拿沈雁偷笑取乐得小孩,一下子都散开了。
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心里都嘀咕着同一件事——沈雁完了,又要挨揍了。
“你看孙广全那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沈雁呢,八成是要动手了。”
“有下可有好戏要看喽…”
……
几个孩子躲到一旁,交头接耳小声讨论着。隔壁家王婶那个圆滚滚的小孙子更是站起来,扯着嗓子起哄,“嘿呦嘿呦!小傻子又要挨揍喽!”
小胖墩拍着手正起劲呢,却见孙广全方向一折,朝这自己过来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额头就结结实实挨了个脑瓜崩。
“哎呦!”他捂着脑袋一抬头,就对上孙广全皱着的眉头。
“起什么哄呢?”顾如期瞥他一眼,手指点着他脑门,语气凶巴巴的,“不好好在这做你的仰卧起坐,在这儿嚷嚷什么?”
小胖墩被吓得缩了缩脖子,立马闭了嘴,灰溜溜地跑回自己的位置躺下,假装卖力地做起仰卧起坐来。
周围那些看热闹的孩子也都纷纷低下头,不敢再往这边瞅。
顾如期扫视一圈,见场面压住了,这才满意转过身。
阳光灼热,蝉鸣聒噪,身后的嬉闹声仍在继续,就在这片夏日独有的热闹里,那个把头埋在膝盖间蜷缩的身体却在原地一动不动。
格格不入。
顾如期脑子里没防备地滑过这么个词儿。
算下来,这应该是他第三次撞见沈雁被欺负。
不知怎么的他就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被人指着鼻子骂,骂他是野种、骂他是□□犯的儿子、骂他连自己亲妈都不要他…
那时候的他不像沈雁这般闷声不吭,他都是扯着嗓子嚎,恨不得把整条街的人都招来看他的委屈。
可当人真的一层层围上来,那种被圈在正中间,所有视线都黏在你身上的感觉,只会更让人觉得透不过气来。
所以,不管是嚎啕大哭还是沉默不语,被人丢在人堆里孤立的滋味,从来都是一样的。
顾如期心底蓦地软了一块,他头一次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小孩和书里那个二十三岁就被一笔带过、潦草定罪的结局之间,是同一个人。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他想试着拉沈雁一把。
哪怕最终改变不了那个注定的结局,但他也想多陪陪他,让他接下来的路不那么难走。
这点微妙的想法像颗刚落地的种子,悄悄在他心底扎了根。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独自在沙漠徒步旅行的无目的者,沈雁的出现好似他终于寻到了同伴。
他想,或许这个世界也不是特别糟糕,至少不会太孤独。
顾如期弯下腰,手掌扶在沈雁脊背,一下接一下的来回摩擦。
安慰他,也安慰小时候的自己。
掌心下的脊背明显僵了一瞬,顾如期看见沈雁慢慢抬起头,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睛里,映着他太多看不懂的情绪。
顾如期觉得那里面最多的应该是感谢。于是他再一次抚上沈雁的后背,冲他眨眨眼,
“没事儿,我都懂,不用谢我。”他这话说得自然,好像已经收到了对方的感激。
可沈雁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嘴唇轻轻动了下,那眼神里的东西,似乎远不止一句“谢谢”那么简单。
顾如期没太在意,只当这孩子是被吓着了,或者还不习惯有人帮他。
他在沈雁对面的空地上随意坐下,往他身边凑近了些,“欸,你想不想报复黄毛?”
沈雁敛起情绪,抬眼看他。
操场上其他孩子的喧闹声好像隔绝在两人身后,风拂过带着几缕柳絮飘落在两人肩头,两个脑袋不自觉地凑在一起,借着树荫低声交谈起来。
“这样…真的能行?”沈雁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上辈子这人狡诈的很,联合他人作弄自己的事儿没少干,谁知道这次是不是又换了新花样,他下意识地想缩回脚却晚了一步。
一双温热的手掌稳稳压在了他的鞋面上,力道不轻不重。
沈雁仰起头,正对上孙广全的眼睛,那双眼此刻亮得惊人,还带着点认真。
“应该差不多,再说扎个车胎多没劲啊,不痛不痒的。”顾如期说着,手指在鞋面上用力点力,“继续做,我给你数着,注意腹部用力,手贴着后脑。”
沈雁怔了怔,有些别扭得转了下身子。
“压疼你了?”对方力道松了些,语气里带了点不确定。
他飞快地错开视线,喉结滚了滚,没接话茬,反而闷声问,“…几个了?”
“数着呢,刚十六。”顾如期见他没再动,手掌又轻轻按了原来的力道。
凤溪村学校虽然分小学部和初中部,但规模小班级少,体育老师都是两边兼任。这周正好有位老师请了病假,剩下的老师就得轮流顶班。
体育老师刚从另一个班布置任务回来,远远就看见孙广全在他们班晃悠,这孩子他熟,平时调皮捣蛋的,办公室常客了。
他第一反应就是孙广全又在欺负同学,火气“噌”地就上来了。
“孙广全!你不老老实实上你的课,来我们班干嘛!你是不是又逃课了,还敢在这欺负同学?一会我就和你们班主任说,你等着写检讨吧!”
顾如期眼皮跳了一下,有些无奈,他这张脸,怎么在这块这么出名,哪哪都认识他。
“老师,我没逃课,语文老师让我来操场罚站的。我也没欺负他,我这正帮他压腿呢。”顾如期手上的动作没停,依旧放在沈雁脚踝处的位置。
周围同学:“……”
他们没有听错吧?孙广全?压腿?不是掐腿是压腿?孙广全在帮沈雁压腿?
体育老师仔细一看,顿时有些尴尬,干笑两声,“咳咳…那个没欺负同学是好事…”
随即他话锋一转,不忘叮嘱,“帮完同学就老老实实回去罚站去,罚站得有个罚站样!”
顾如期敷衍地点了两下头,体育老师这才作罢,转身离开了。
同时给两个班上完课,体育老师一进办公室,就对着隔壁桌正批改作业的老师大倒苦水,尽是些现在这帮小孩实在太难带了,这是他带过最差的一届…这种牢骚话。
他端起桌上那杯泡得有些发涨的菊花茶才喝一口,就看见孙广全在门口探头探脑。
他放下茶杯,“在外面晃悠什么呢?有事进来说。”
顾如期“嘿嘿”笑了两声也不怵,几步蹭到办公桌前,顺手抽过桌角那本偏薄的练习册,有一下没一下地给老师扇着风,那殷勤劲儿看得隔壁老师都直乐。
“也没啥大事,”顾如期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办公室里几个人都听见,“就是觉得您分组不太对劲儿,班上一共三十三个人,怎么分都有一个落单的。”
刚才上课顾如期就注意到,别的小朋友都组好队了,只有沈雁一个人孤零零的,现在总算让他逮住机会把这事说出来。
“那还能咋办?”体育老师一皱眉。
顾如期笑了下,眼角弯弯的,带着点促狭,“老师,这不算上您,不就三十四个了,正好两两一组,多合适。”他冲体育老师扬了扬下巴,扇的更卖力了。
“你小子,”体育老师被顾如期说得一噎,其实他倒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沈雁他们班一共三十三个人,每次这种活动时沈雁就落单,那孩子闷不吭声的,站在队伍尾巴上,从没找他提过不满,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这会儿冷不丁得被顾如期点破,倒有点坐不住,清了清嗓子,“行,你说得在理,那下次再有这种活动,谁落单出来谁就和我一组。”
见目的达到,顾如期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他把练习册往桌上一搁,脆生生道了句“谢谢老师”,转身就溜走了,衣角扫过门框时还带起一阵风。
“这孩子,”体育老师低头抿了口茶,“什么时候这么有心了。”
不过他也那么随口一说,转而又和隔壁老师搭话聊起来了。
拒绝校园霸凌!
从小顾同学做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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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