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胎 第8章 第 8 章

再次回到冥海的小舟。

扶着船壁坐起，面前居然还是那个老人。

他慵懒地靠在船上，闭着眼睛，不动，也不说话。

“你在等我吗？”

“我等你干什么？”老人只是张开嘴，并没有睁眼。

“哦。”

小船在冥海上自由飘荡，我学着老人的样子躺在船上。

冥海上没有一点声音，我忍受不了这种寂静，率先开始说话，“你知道回去之后可以穿越时空吗？”

“不知道。”老人依然没有睁眼。

“我穿越到了十五年前，看到了过去的人。”

“可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老人挪了挪身子，“我就是一个在海上苟活的老东西而已，告诉我又有什么用呢？”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的问题，只好保持沉默。

我的大脑重新恢复运转，为什么我中间还看到了商人回家的场景？

难道不止是过去的地方，过去的人也可以？

我还有最后一次回去的机会，也许我可以回去看看父亲。

……

陆地已经在远处浮现，老人终于站起身，拿起身下的桨开始撑船。

我船已经靠岸，我向着老人点了点头，老人只是拿着桨盯着我看

踏上地面，这是另一片平原，满是高大的树木。

这树的质地与摆渡人的小舟相似。

尽管有茂密的黑色树叶遮蔽，但透过缝隙依然可以看到远处高大的神殿。

我和岸上不断出现的人一同走向陆地内部。

神殿外依旧是喧喧嚷嚷，神殿内仍然是秩序井然。

排队进入神殿，通道尽头又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我知道那是谁。

“欢迎回来。”商人的声音在面前响起，他嘴角挂着弧度。

他的脸上多了一幅金丝眼睛，但没有镜片，“见到他们了吗？”

“你的父母都过得不错，但是你父亲腿出了点问题，现在在坐轮椅。”

他嘴角的弧度弯成了一个夸张的角度，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最终爆发出持续不断的大笑，笑声几乎穿透天空。

眼角有一丝晶莹，他甚至笑出了眼泪。

我十分疑惑，他到底在笑什么？

终于，他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停下了笑。

大衣的衣摆拖在地上。

“真有意思，你还编出腿不好来骗我，真的是。”他又笑了起来。

“我没有骗你。”我一脸认真，但他仍在大笑。

“我们家早都拆了，他们两个都不知道搬到哪去了，还说什么没有骗我。”他继续笑着。

我明白了，他只想逗我玩，而我为此会付出一次返回人间的机会。

我冷冷地盯着他，“你应该不知道，回到人间之后，只要想着一个已经消失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地方，就可以穿越回过去见到他们吧？”

他抬头盯着我，看着我脸上认真的表情，他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

他站起身带着疑惑的表情，绕着我转了两圈，停在原处。

突然他开始浑身颤抖，双手攥成拳头，垂在身体两边，右拳小幅度地锤着，同时不停自言自语：“我早该想到的。”

“我不仅知道你父亲腿不好了，我还知道你有个兄弟，他结婚的时候你也没有到场。”

商人松开拳头，伸手扶向我的肩膀，眼眶有些发红，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我。

“他们……他们……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

“现在相信我了？”我拍开他的手。

“信……信，我找了他们一年整整一年啊。”商人痛苦地咆哮着，“他们过得怎么样？”他浑身颤抖。

“我只看到了这些，我时间不够了，不过他们应该过得不错。你在这里待了这么久，没人告诉过你可以穿越时空？”

“被我骗走名字的人，大多都自暴自弃，被我骗走船票的又回不到人间，其他没被我骗到的聪明人又有什么理由会告诉我这个骗子?”

“你没有自己试过？”

“我的船票早就被人骗走了。”

他拍拍下摆上的灰，重新整理好衣服，尽力恢复到平时的样子，但发红带着血丝的眼球仍能证明他有过极大的情绪波动。

“你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我看你在这呆了不知道多久，可怜你，想帮你回去看看。二十三次，每次穿越所有代价都会被抽离，然后再被注入。结果你只想逗我玩。”

我摇摇头，抬脚要走，他又把我拦在原地。

“这个，这个给你。”商人从大衣里面掏出一件黑袍。

我认出那是摆渡人的袍子，“我不要任何东西。”

“这个可以让你活下去，不用再支付代价。”

我没有理他，向前走去。

他站在原地愣愣的看着我，像第一次遇到他时一样，只不过反了过来，他站在门口看着我向中心区走去。

……

“喂！”

眼前就是核心区的围墙，却有人叫住了我。

顺着声音看去，一个模糊的身影从远处跑来。

是那个自杀的学生。

“果然是你！”他在很远处就伸出手，一边跑一边挥着。

我也向他挥了挥手。

在这冰冷的冥界遇到熟悉的人，确实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我们真的遇到了。”他气喘吁吁地停在我身旁。

“是啊，我们果然遇到了。”他对我笑笑，脸上是藏不住的喜悦“你要去哪里啊？”

我指指前面，“随便逛逛。”

“可以一起吗？”他眼神中带着期许。

“当然。”我点了点头。

我们结伴走进中心区。

“嗯……”他欲言又止，一副犹豫的样子。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有些躲闪。

“发生什么事了？”

“第二天他们把我的尸体送到殡仪馆，他们给我认识的几乎所有人都打了电话。”

“嗯。”我点点头。

“他们还是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自杀，不停地给所有人打电话，不停地问我自杀的原因。”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来。

“他们永远意识不到自己的问题。”

我不知道怎样评价这对父母好，刚想开口却又闭上了嘴，千百句话只能化为一声长叹。

“唉——”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吧。”声音有些颤抖，他不想让我看见他脸上的难过，率先向前走去。

我跟在他后面，继续向前走着，“你想要投胎吗？”

“想……吧。”他十分犹豫，“虽然上辈子挺痛苦，但这个世界总还有好人吧，只希望我下辈子能多遇到几个，活得没那么痛苦就好了。”

“对了，”我快步赶上他，走到他面前，“你想再见到你的奶奶吗？”

“嗯？”他眼神中闪过一瞬间的疑惑，随即亮了起来，“真的可以吗?”

“真的”我对他笑笑，“只要你在回去之后一直想着你奶奶，就可以穿越回过去，重新见到她。”

他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变得开心，“好，”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谢谢。”

“没事。但是我得告诫你两句，一定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的名字，拿好你的船票。”

“好。”他点点头

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走，聊着我的过去，聊着他的人生。

“假的，全是假的。”一个头发全白，形容枯槁的老人踉踉跄跄地从远处跑来，不断大叫。

老人眼球深陷在眼眶中，见我在路上走着，便冲过来双手用力地抓住我的胳膊，“假的，都是假的。”随后放手快步向远处跑去。

我和学生对视一眼，不知所云。

“神像的那些问题，我该怎么回答呢？”学生提出问题。

“我不知道。”我在前面摇了摇头，“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问题是什么，也就没法提前准备答案，只能临场发挥。”

“对了，”我站在原地，转过身，“在这个地方不要相信任何人的话，尤其是一个自称是商人的家伙，他的嘴里没一句实话。”

“他骗过你吗？”学生看我一脸凝重，露出好奇的神色。

“没有，我和他做了笔交易，他拿走了我的名字，回答了我一个问题。”

“什么？”学生一脸惊讶，“壬戌七十二。”

在他说出这句话后，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注入了我的身体，我的大脑中凭空冒出了五个字：“壬戌七十二”。

“那是什么？”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我新得到的名字，现在是你的了。”他一脸认真。

我有些哭笑不得，重新说出“壬戌七十二”，将名字还给了他。

见他又要开口，我急忙拦住他，“我不需要你的名字，你拿着就好。只有支付原本就属于自己的代价才能见到神像。”

“哦。”他没有帮上我，表情有些失落。

我对他笑笑，继续一起在中心区游荡。

后面的脚步突然消失，我回头看向学生，他站在原地，望着一个空旷的墙角。

“怎么了？”

“那个地方，”他指着面前的墙角，“这里刚刚有个人的，他消失了。”

我望着空荡荡的墙角，灰飞烟灭在这里本就是常事。

“灰飞烟灭了，他没有足够的代价让他撑到回答第七天的问题，自然就没办法投胎。”

“那你呢？你没有名字，也会消失吗？”他转头看着我。

“我吗？”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失落，“也许吧，不过我确实也想找个地方静一静，消失就消失吧。”

“哦。”他看起来也有些不开心。

“马上就能再见到奶奶了，怎么还不高兴了？”

“有些可惜而已。”他叹了口气“你应该投胎的。”

“投不投胎对我来说无所谓，没事的。”我扯着嘴角对他笑笑。

……

转过墙角，一群人在不远处盘腿坐在一起，围成一个圈，吵吵嚷嚷，依稀可以听到“问题”“猜测”之类的字眼，不知在争论着什么。

我们靠了过去，在对面坐着的一个中年男人向我们伸了伸下巴，正在说话的人停下了嘴里的内容，所有人都转过身看着我们，陷入一阵沉寂。

我这一幕让我有些尴尬，后面跟着的学生也显得有些窘迫，努力藏在我身后，躲避他们的视线。

“那个，”我率先打破沉默“你们在聊什么呢？”

离我最近的光头老人站起身，走到我对面缓缓开口：“你觉得我们为什么要活着？”

我还在思考，身后的学生率先开口：“为了快乐。”

“快乐？”老人有些疑惑。

“是的，我们每个人都在有意无意地追求快乐。生活很苦，成年人上班赚钱，学生学习，我们都想努力让自己过得更好，用不开心的生活换取短暂的开心，这就是我们活着的意义。”

“有点道理，”老人点了点头“行了，你俩坐进来吧。大家让让！”

圈往外扩大了一些。

坐在原地听了一会，他们原来是在猜测神像的问题，好提前做准备。

刚才那个老人问的就是他认为的问题之一。

刚才说话说到一半的男人认为神像提问是关于每个人的个人经历，又有一个满脸通红的女人站起，她认为神像想让每个人忏悔自己做过的罪孽。接着又有一个老太太站起，她认为神像其实从头到尾就没有提过问，只是删除了一段不想让我们知道的记忆。

众说纷纭。

“那个，”学生轻轻拍拍我的肩膀，“我好像要走了。”

我转头看着他，“希望你可以找到你奶奶。”

“嗯。”他点了点头，“我回来之后能在哪里找到你?”

“有缘自会再见，况且这地方就这么大，总会碰到的。”我对他笑笑。

他摔倒在地上，身体变得透明，消失不见。

“那个小伙子人呢？”老人转头问我。

“回去了，回人间了。”

“哦。”他继续参与到激烈的争辩中。

……

“假的，假的。”那个老人又跑了回来，闯进我们围成的圈内，不断对着四周的人大吼，最后力竭跌倒在圈中心。

没人去扶起，也没有人理会，讨论只是陷入短暂的沉默，在老人消失后重新变得激烈。

“不用管他，”坐在我旁边的老人似乎与他们争吵得有些累了，开始主动与我搭话，“以前他也在这，听着听着就疯了。”

圈中心的老人逐渐变得透明，彻底消失不见。

我轻轻站起身，离开这里。

他们的讨论或许有用，但对我来说并无意义。

孤身一人继续游荡，低头思考着我接下来要去做的事。

我的父亲，不知道他是投胎了还是灰飞烟灭了。

我要回去再看看父亲，我应当回去再看看他，我很想他。

顺便可以再跟我认识的所有人道个别，毕竟我马上就要彻底离开这个世界。

就这样低头思考，一不小心撞上了什么东西。

抬起头，发现我撞上了一个男人的后背，视线从他肩膀上传来，他转过头正看着我。

我连忙道歉，他对我笑笑，整个身体都转了过来。

他的脸上有一道像是刀砍的，突起的疤。

“没关系，你有兴趣合作吗？”

他莫名的提议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什么合作？”

“你跟我来。”

我丝毫不担心我的安全问题，这里随处都是白衣阴差。

他带着我兜了几个圈子，到了另一个满是人的地方，大部分都坐在地面，但所有人都盯着我。

我又见到了那个曾经想要打劫我的小个子男人，他靠在墙上，恶狠狠地盯着我。

带我来的男人转过身，“我们聚在这里做一笔生意。”

“生意？”

“是的，生意。你应该见过那个商人的游戏吧，大家都想去参与，就是因为他把那么大把的船票摆在地上，大家不担心他会赖账，他也从来不会赖账，所以他的生意才会那么好，他的代价才会越来越多。我们想做同样的事，我们会把代价都集中到一个人身上，让他去赚别人的代价。”

“嗯，那我需要做什么呢？”

“我们需要更多地本金，到时候赚到的代价我们平分。”

我笑了笑，“万一你们不给我怎么办？”

“不会的，”男人一脸认真，指了指后面的人，“这些人都是参加的人。”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男人不再说话，只是看着我。

我摇摇头，“希望你们能成功。”

“滚吧。”男人变了态度，恶狠狠地说到。

我笑了笑，离开了这里。

男人嘴上说得好听，交出船票后发生什么就不由我们自己决定了。

走得有点累了，随便找个墙角坐在地上。

我靠在墙上闭着眼，钟声响起。

这是我最后一次回家，不免有些难过。

意识消散，我即将迎来自己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