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个梦。
我梦到我躺在棺材中,被人们簇拥着。六个力士抬着棺椁游街,人们爆发出阵阵欢呼,鞭炮随处炸响,黄色的纸钱漫天飘飞。唢呐声响彻天空,人们欢喜,人们哭泣。我们在歌颂声中被埋入黄土,坟头摆满了黄花。
我梦到我手中攥着一条白色的缰绳,绳的那头是一匹纯黑的骏马。我们在太阳升起时踏着晨辉出发,行走在黑色的森林中。马儿看着远方,蹄铁与地面发出沉闷的碰撞。我们在暮色沉沉中到达了终点,一起踱向血色的海面,在海浪声声中沉入漆黑的海底。
我梦见了佛国,见到菩萨拈花微笑,见到佛陀慈眉善目,见到台下信众高声诵读经文。在梵音阵阵中佛陀却摇身一变,成为择人而噬的恶鬼,抓住台下的信徒塞入口中,其余信众却大呼着神赐。
我……醒了。
我撑着胳膊,整条手臂开始不住地颤抖,我强撑着,试图坐起,在尝试了几次后,胳膊摆动幅度越来越大,最终还是躺在了原位。
天空并不是蓝色,白中有些泛红。
我试图观察周围,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变得浑身**,躺在一艘小舟上,悠悠荡荡,漂浮在水面。身旁坐着一位罩在黑袍下的老人,老人听我有了动静,转过头向我。
老人皮肤粗糙,呈现出一种黑黄色,似乎是长时间风吹日晒的结果。时间在他脸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雀斑布满他的双颊,皱纹爬满他的面孔。他的眼窝深邃,眼球几乎陷了进去。他的瞳孔却让人难以忽视,那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对绿宝石了,翠绿的颜色撑得整双眼睛炯炯有神,与整个人的气质显得格格不入。
老人手里紧紧攥着一把破旧的木桨,依稀还能看得到木头的纹理,不过裂痕像老人脸上的皱纹一样,布满桨身。
“你醒了?”老人的声音十分沙哑,他的喉咙像是在漏风。
“有衣服吗?”
“死人哪还需要穿衣服呢?”老人笑了笑。
“我真的死了啊。”
“你还活着。”
“什么?”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和活着时没有任何区别。
“但是你确实死了。”
“什么?”我一时之间没有琢磨清老人的话。
“我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我也不清楚。”
“那你是死了还是活着?”我露出好奇的表情。
老人把桨轻轻搭在船上,把双手伸到我面前。
他的右手拇指弯曲成了不正常的角度,左手甚至缺了半个手掌,但伤口处没有任何的疤痕,这手像是天生就长这样。他的所有手指关节处都长着一层硬壳,那是黄色的老茧。
“疼吗?”我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手指,他的身影却突然变得飘忽不定。
我露出惊恐的神色,他却一脸坦然。
“看到了吗,我快死了。”他慢慢把手缩回袍子,别过头去,看着远处。
老人不愿意再谈论这个话题。
我努力挪动身体,靠在舟壁上,终于可以看清小舟外面。
小舟浮在一片汪洋大海上,海水吞噬了所有光线,整个海面看起来十分粘稠。整个海面上布满了大雾,只有穿上的一盏小小的油灯,照亮周围。
“这里是哪里?”我开口问老人。
“冥海。”老人没有回头,依然眺望着远方。
“你是谁?”我看向他看的方向,
“我不清楚。”
“你为什么在这?”
“为了……活着。”老人好像想到什么,有些颤抖。
“我们要去哪里?”
老人伸出右手,食指指向船头的方向“去……彼岸,”又指向船尾“另一边,是人间。”
他坐下来,重新攥住木桨,低着头,不再说话。
小船继续飘摇在海面,摇摇晃晃,去向彼岸。
……
油灯在船头忽明忽暗,一阵阵悲鸣从远处传来,震得火光忽明忽暗。声音不大,却十分有穿透力。
老人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把船桨一把扔在小舟上,“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低着头,嘴里念念有词。
我有了些力气,想学老人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叩拜。
老人看起来形容枯槁,力气却十分大,他没有抬头,却像是知道我要做什么一样,一把将我按了回去。
我不明所以,只能盯着老人。老人嘴里的话语十分模糊,能听到不停的念叨,却听不清在说什么。
在油灯即将熄灭之际,悲鸣声渐渐平息。
老人慢慢站起,从袍子下掏出油壶,重新添上灯油,火光渐渐又变得明亮。
“刚刚那是什么?”我一脸好奇。
“冥鲸。”老人拍了拍手,重新坐回原位。
“那是什么?”
“摆渡人的神明,有冥鲸的庇护船才能在冥海上航行。”
远处的海面上隐约浮现出庞然大物的影子,不断被大海吞噬。
“那是什么?”
老人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它死了。”
“谁?”
“冥鲸,一共两只,同生共死。另一只在不久后也会寻死。”
“那你们摆渡人怎么办?”
“过不了多久就会出现两只新的冥鲸,已经很久没有冥鲸死去了。”
老人低头盯着自己残缺的手,又抬头看看我,脸色逐渐变得阴沉。他像疯了一样突然起身,径直向我扑了过来,狠狠捏住我的手臂,两只眼睛直愣愣瞪着,死死盯着我,绿色的瞳孔中似有漩涡,要将我的意识扯入其中。
在我的思绪逐渐沉入梦境一般的漩涡中,他突然开口将我惊醒,“记住,不要做摆渡人,永远不要,这里没有答案。”
我被吓了一跳,意识回归,那句话却死死刻在我的意识里。
“我……我知道了。”
老人把我放开,“砰”得靠在了船壁上。
船身晃了三晃。
他重新抓起桨,再次低下头。
……
过了不知道多久,老人突然站起身,撑起了桨。
“马上到地方了。”
雾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散去,远处出现一片黑色的陆地。周围几乎处处是悬崖,只有少数几处可以登陆。
“这是你的东西。”老人从袍子下掏出一张纸递给我。
我伸手接了过来,那是一张火车票,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她还,真的烧过来了啊。”
我小心翼翼将车票叠好,紧紧攥在手心。
“船费已经付过了,准备下去吧。”
“谁帮我付的?”
“你自己。”
“我怎么不知道?”
“以后就会知道了。”
说罢老人就将我推下船,我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等我站起身时老人已经消失不见。
峭壁,除了小路之外只有峭壁。
别无他路,只好顺着小道前行。
也许是冥海特殊吧,风吹到脸上却不怎么腥咸,只有一丝微凉的感觉。
小路周围并看不到一丝杂草,只是布满了嶙峋的黑色尖石。这条路并不怎么难走,似乎是被特别清理过,路上没有一点杂物。
在行走的途中,乱石的缝隙中突然闪过一模艳红,那抹红在一片乌黑中是那么的扎眼,虽然只有一瞬,我还是一眼就锁住了压在石头下的它。
我停下了脚步,蹲下来透着缝隙看去,那是一朵鲜红色的花朵,形似菊花。我目测了一下与它的距离,只要我跪在小路的边缘就能够到它。
我小心翼翼跪下来,努力弯下腰,稍稍拨开了花上的石头,不至于压得它长不大,又不会被人一眼看见。
重新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土。
远处突然又传来一阵阵悲鸣,离得有些远,听不真切,我想那应该是另一头冥鲸殉了情。
手里攥着火车票,继续出发。
……
终于快要登上山顶,可以看到上面的情形。
一座宏大的古庙矗立在山顶,黑石制的院墙上雕刻着看不懂的壁画,十数米高,一直绵延向远方,无穷无尽。
有数条小路通向山门,不断有人从其他小路上山。
头发花白颤颤巍巍不断咳嗽还拄着拐杖的男人,手上带着手链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流着鼻涕手里拿着玩具的小孩,脖子上有勒痕戴着眼镜的青年,手中拿着房产证的一家三口……赤身**的人们喧喧嚷嚷,不断地吵着,闹着,向前挤着。
大门敞开,人们像一群看到食物的沙丁鱼一样,不断涌入。
我随着他们挤进门内。
前院非常宽敞,不过并没有什么装饰。
一个女人白眉白发,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直挺挺地挡在大殿前。她身着白衣白裤,手拿一根植物的枝条。
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竟在她面前乖乖排起了队。
我走到队伍末尾,跟在后面。
队伍走得并不快,院子却像怎么都填不满,不断有人从门口走进,站在队尾。
期间并非没有人违反这自发的规则。
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人,腋下夹着公文包,右手握着自己的头,越过人群,径直向队首走去。
他的头并没有乖乖长在脖子上,他被人斩了首。
违反规定的行为让女人有些不满,她皱了皱眉,挥了挥枝条,发出清脆的破空声,随后“啪”的一声抽在年轻人身上。
一声惨叫响起,年轻人的脑袋骨碌碌地滚向门外,身体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又快速爬起,追向自己的头。
原本想要插队的人似乎也打消了想法。
每个走进大殿的人都没有再出来,也许他们都已经投胎,迎接新生了吧。
……
队伍缓缓地向前蠕动,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到了队首。
“到你了,进去吧。”一阵男声打断我的回忆,抬头看,却是那个白衣女人。
她站在一边,两眼看着我,却面无表情。
我点了点头,抬脚迈步,走上楼梯。
黑色的大门紧闭着,看起来十分厚重。
门上雕刻了我那朵我曾经见过的小花,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伸手推向大门,温柔的木质感从指尖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却贯穿我的全身。里面是什么?我要去哪里?一切都不得而知。
“吱嘎~”门打开一道缝隙。
向内张望,里面漆黑一片。
我深吸口气,跨过门槛。
“吱嘎”门再次合上。
我在混沌中畅游,我似乎回到了人间,看到了在坟头痛哭的母亲,看到懊悔的司机与家人抱在一起痛哭,看到她翻着我书柜上的书悄悄落泪,看到迟到的学生,忙着工作的青年,吵架的夫妻,偷盗的小偷,拦路的劫匪,世人千面如潮水一般从我身边淌过,画面最终在我身上定格。
我的人生开始重演,我站在一旁,看着自己出生,长大,直到死亡。
浓重的黑色从我的尸体上逸散,不断吞噬整个幻境。
在我将要迷失于黑暗中时,点点蓝色星光从地底升起,逐渐弥散,照亮四周。
我突然汗毛炸起,害怕与紧张突然袭来,我的视线中隐约出现一双腿,一对粗壮的,硕大的,石质的,需要仰望的腿。
顺着继续向上看去,蓝色星光依然上升,不断附着在前方未知物体的表面,它像是从腿部开始,逐渐凭空出现。
我仰着头,浑身有些颤抖,不知是怎样的存在才能雕刻出这样一座神像,也许它就是神本身吧。
它浑身**,未雕刻任何衣物。
它盘腿坐在地上,没有任何五官,一张柔和平滑的脸端放在脖颈上。
我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它在盯着我。
“为何在这?”声音在大殿内回荡。
神像并没有动作,也许我真的被吓到了吧,我竟然真的认为一座石制的神像会开口说话。不过这声音是从哪来的?这里没有别人,这声音似乎只能是它发出的。这声音不男不女,无喜无悲。
思考良久,我答到:“我不知道。他们告诉我要送我投胎,没有问我愿不愿意就把我带到这里,我不想再投胎变成人了。”
神像并没有理我,这声音自顾自地说着:“七个问题,六天时间,五次归乡。六天之后,没有投胎,灰飞烟灭。第一个问题:‘你死了吗?’”
我也许是死了吧。我亲眼看着自己被撞出很远,看着医生开出死亡通知书,看着殡仪馆将自己装走,别人对我视若无物,我同样碰不到他们。
我大概真的死了吧。
我的心情突然有些落寞。
“我死了。”我大声回答。
神像并没有评判对错,继续说到:“每天都要支付代价,从今之后,你叫‘丁卯五十七’,拿好来自人间的东西,那是代价,以及船票。”
我似乎,忘了我的名字,我在人间的名字。怎么可能呢?是什么时候?我有些害怕,跟随了我一生的东西,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永远不要告诉别人你的名字。”
一股强烈的光芒从神像两腿之下射出,我眯了眯眼,神像身下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一条通道。
我走向光芒的尽头。
“您好,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