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跪着的男子,双手被人束缚在身后,眼神空洞,神情呆滞,面对暗卫的质问,他只垂着头,一言不发。
直到一双女子的鞋出现在他视线中,他才缓缓抬头朝她看去。
“你果然没死?”
他眸中有东西被点燃,不可置信中带着怒意,继而又笑起来,面部扭曲,极其可怖。
“竟没死,那我们该如何长生不死?”
“无妨的,圣主说只要杀了她便可,祭祀了她,我们就都可以永生了,到那时世间所有的一切都任由我们享用……再也不用挨饿受冻,不用被人磋磨,我们会变成人上人……对,要杀了她,杀了她。”
语无伦次间,他的眸光变得凶狠,如看到猎物的恶狼,要立刻上前,咬住她的喉管,让她殒命当场。
然而饶是他现在似没有灵魂的行尸,不知痛痒,力气也比之往常大了不少,但他终究只是一个穷困的百姓,平日里吃不饱穿不暖,身形瘦削矮小,想要在暗卫眼皮底下伤害陆小小,绝无可能。
很快,他再次被人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放开我,让我杀了她,我要变成人上人,我要……”
当溺水之人,在垂死挣扎之际遇到浮木,那这根浮木便是他所有的希望,他会紧紧抱在手中,不会松开,更不会人任何亵渎它,抢走它,因为于他而言,浮木便是他的命。
所以他要忠于他的信仰,在黑暗中,有人告诉他,只要杀了陆小小,他以后就有吃不完的饭菜,有穿不完的衣服,他可以体面的活在这个世上,而不是如同蝼蚁般,被人放逐在这片阴暗潮湿,饿了只能啃食树皮的土地上,他可以做个人活着,甚至能长生,这样的诱惑,不是他能抵抗的住的。
本能驱使他相信那人的话,且深信不疑。
然而,他未脱口的希冀,被一团麻布堵在口中,再也无法说话。
陆小小上前垂眸看他,与他不同,她眼中满含怜悯,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怜悯,是有钱人,对穷苦百姓的可怜。
那些富人觉得他们这些蝼蚁没有威胁,所以这般肆无忌惮,肆无忌惮的打压,又假惺惺的垂怜。
他不要看到这种恶心的眼神,若这些富人真有心改善他们的贫苦,为何他们还会穷困,世世代代饥肠辘辘,世世代代被他们踩在脚下,他们不过是富人们敛财的工具罢了。
惺惺作态,叫人不耻。
想到这里,他闭上了眼睛,让自己目之所及重归黑暗,如此,他又可以和他的信仰独处,心中希望之火,燃烧的更加旺盛。
哪怕陆小小现在要取他性命他也不惧,他一个人倒下,还有千千万万个“他”在外面,一旦这宅院中的人走出这个大门,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
能帮这世间困苦百姓尽点绵薄之力,他死而无憾,死得其所。
脚步声朝他靠近,他在心中猜想,陆小小会以何种方式要他性命,是砍他脑袋,还是一箭穿心,不过,不管如何,最好给他个痛快。
不想,下一刻,口中的布团被人拿走,同时耳边响起那女郎的声音。
她的声音很好听,像林中努力向上生长的太阳花,明媚张扬,让人听了便不会忘。
可那又如何,芳兰生门,不得不锄。
“他不过是被人蛊惑了,放了他吧。”
她言语平静,没有一丝怨念,仿佛面对的不是欲杀她的仇人。
男子闻言,眉心微动,但他依然没有睁眼,不知为何,他不敢看她,似乎怕看到她眼中的失望。
“不要在这里装好人,你们皇室中没有一个好东西,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告诉你,你们今天谁也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他用狠厉的语气,掩饰心中稍许的慌乱。
不过,他很快平复下来,他用不着对这群将死之人多费口舌。
他想,陆小小说这些话,不过是以退为进罢了,目的是为了让南境的百姓放过他们。
有钱有权之人,果然能屈能伸,为了活命,竟对他这蝼蚁说起了软话,可笑至极。
他话说完,四周是死一般的沉寂,他并没有等到他臆想中的暴跳如雷,喊打喊杀,更没有等来死亡。
不正常,这太不正常了,难道他们不怕死吗,还是说他们有别的阴谋?
“你们少耍花样,要杀要打悉听尊便,我不怕你们。”
话落,束缚他双手的绳子也一并落下。
耳边再次响起女郎的声音:“走吧,我不会要你性命。”
他终于还是睁开了眼,细碎阳光照亮眼前的女郎,她眼眸澄澈看着他,犹如下凡菩萨,悲天悯人。
这一眼,让他本就不坚定的心,猛烈动摇起来,继而羞愧不已,甚至忘了站起来,一直仰视着陆小小。
“你就不怪我?”他问她。
昨日他可是故意引她去危险的地境,就是为了要她性命。
女郎蹲身扶起他,摇了摇头道:“是我和兄长对不起你们在先,让你们陷入如今的境地。”
眼前的男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在大雍,这样的男子皆是身强体壮,中气十足,眸中有独属于青年男子的壮志豪情。
但他不同,面无血色,头发稀疏,似树头的枯枝,风再大点就能让他折了。
陆小小把他额前碎发挽至耳后,露出他有些灰扑扑的脸。
许是第一次同女子挨得这么近,他一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往后退了几步,对她道:“公主这般,只怕是不合规矩。”
圣贤书上说,男女授受不亲,这公主果如传文中那般不通笔墨,不喜读书。
白白浪费了宫中藏书。
正想着,那公主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对一旁的男子道:“兄长,把你带来的经书给他一本如何?”
陆渊对经书典藏是叶公好龙,平日出门在外,常会带几本在身边,但鲜少翻阅。
陆渊一听自己的妹妹要拿经书送人,当即拒绝:“不可,那些经书是我的宝贝,万万不可送人。”
“兄长又装读书人了是不是,谁不知你带那些东西不过装样子,只怕里面的内容你一个字都不知。”陆小小娇嗔着戳破陆渊的伪装。
陆渊面上讪讪:“要我的君位可以,要我的书不行。”
说完,一甩衣袖回了房,和他那些书作伴去了。
陆小小只能望着陆渊的背影叹气。
这时,她身后传来那男子的声音:“你给我书作何?”
他这话是问眼前,高出他一头的桓景玉的。
桓景玉身量颀长,隔在她和那男子之间,桓景玉对他道:“在辰国的南境想要吃饱饭已是难事,这般困境之下,你能识字读书,实属不易。”
男子诧异看向桓景玉:“你如何知道我识字的?”
“当然是因为你方才说的那些话。”陆小小接过话道:“只怕圣主之言,你未完全听信。”
否则他不会说出,遭人磋磨,想要成为人上人的话。
陆小小是见过被蛊惑的百姓的,他们所言所行是盲目从众的,他们不知道自己要的为何物,更不知道自己要摆脱的困境是什么。
长生不死对他们而言,更像是一个口号,一个人人都喊的口号。
而只有眼前的男子,清晰的知道自己要的,或许长生与他而言是次要的,他真正所想是不再挨饿受冻,不再久居人下,是要活着像一个人。
眼见自己的秘密再一次被猜中,男子低垂着头,不说话。
陆小小拿过桓景玉手中的书,强行塞给男子,问他:“你叫什么名字,我想帮你,更想帮辰国的百姓,相信我好吗?”
男子看着手中的经典,一时哽咽,他自幼喜欢读书,但家人不同意,说读书无用,这世道填饱肚子已难如登天,读书这种雅事,只富人配有,对穷人来说是累赘,而他和读书这件事都是父母的累赘。
为此,他只能天不亮就出门劳作,到了下午,借由放牛去十里外,有钱人家的私塾外偷听,慢慢他识了不少字,也学了一些圣贤之言,如此他便想着,靠学识养活自己和家人。
于是,他去府衙做了一名文书,以为就此可以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命运。
不想,一日兄长被村中豪霸污蔑偷盗,遭豪霸打死,男子为替兄长讨回公道,把豪霸告上衙门,他本以为凭自己所学,必能把豪霸关入大牢,可最后,被关入监牢的,是他全家,豪霸则全身而退,丝毫不受影响。
牢中,他父母双亲接连惨死,不满五岁的侄儿,也被恶疾夺去性命,只有他,孤独的活在这个世间。
所以,他恨有钱人,回家后更是把家中的书都烧了,什么经典,什么律法,都无法改变命运。
能救穷苦百姓的只有钱权。
可当女郎把书给到他手中时,他第一次感受到富人的平易近人,亦感受到她言语中的决心。
她是真的想帮这群百姓,否则她一个公主,为何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要来这里受苦,甚至差点丢命。
他抬头看向陆小小,对她道:“我相信你的话。”
他相信她能救他,也能救南境穷苦的百姓。
可当他把自己的真心话告诉陆小小后,他的心并未放松下来,因为外面还有数以万计的南境百姓,等着把陆小小等人拆骨入腹,他们是不可能逃离这里的。
“无妨的,我自有办法。”
陆小小笃定对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