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方思雨请假了,朱静汶和江倩一起吃午饭。
江倩突然说:“你知道吗?其实我的爸爸妈妈都是老师。”
朱静汶摇头:“第一次听你说起。”
“因为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江倩扯了扯嘴角,“所以除非有人问我父母是做什么的这个问题,否则我一般都不会主动说。”
父母当老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朱静汶颇为疑惑,她问:“那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江倩说:“因为我感觉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之前有人这么对你说过吗?就是……看到你就觉得可以对你倾诉一些事情,你身上是有这种魔力的。”
朱静汶回想过去:“是有一些人这么说过。”
“今天思雨不在,我就想跟你说些心里话。很多人知道我父母都当老师,第一反应是我接受的教育肯定很好,我爸妈一定把我教得很好,但我很厌恶那样的说法,因为我不认为自己是‘好’的。”
朱静汶想起了江倩的微信签名,她没有说话,只是用沉静的目光凝视着江倩,等她说下去。
江倩说:“他们都是高中老师,我爸爸是物理老师,我妈妈是政治老师,他们见过的学生——别人家的孩子——太多了,从我记事开始,我就被他们放在比较台上,他们希望我长得高、跑得快、成绩好、特长多、懂礼貌、尊师长、有上进心、没拖延症、目标明确、注重细节、能说会道、从不怯场……他们希望将他们认识的所有孩子的各种优点,都集中在我一个人的身上。多可笑啊,这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朱静汶也觉得可笑:“怎么不让他们跟别人家的父母比,让别人家父母有的优点,都集中在他们身上呢……抱歉,我不是想要冒犯你的父母。”
“千万别说抱歉,因为你说得很对,说真话怎么能说是冒犯。要上比较台就一起上,谁都别想置身事外。”江倩盯着桌面,“他们的控制欲太强了,渗透到我生活的方方面面,我几点起床,几点睡觉,做作业的时间要花多久,穿什么衣服,交什么朋友,考什么学校,报什么补习班,选文科还是选理科,大学读什么专业,毕业做什么工作……以上说的所有的事情,都不是由我一个人决定的。”
朱静汶说:“所以,当老师也不是你想要做的工作。”
江倩的双眉凝成一条线:“我不能不当。”
“可是你已经长大了,你应该有不那么听话的能力?”若说未成年和大学时期都被父母控制着,那很好理解,一来那时心智很不成熟,二来被父母掌握着经济命脉,所以很难不听他们的话。可到了江倩如今的年纪,朱静汶觉得她完全可以逃离那样的生活。
江倩说:“高考完填报志愿的时候,他们让我当选教育学,我说我不想当老师,他们说我什么都不懂,当老师是最好的选择,我说我想学小语种,我想去了解另一种语言,再用这种语言去探究另一个国家的过去与现在,我想用另一种语言思维去看待这个世界。他们觉得我考虑问题很幼稚,很不实际,很孩子气。他们说,如果我不选择教育学,他们就不会给我学费和生活费,让我自己想办法解决。我从小到大都没有打过工,我不知道要怎么赚钱,我也害怕我没那么多时间去赚到足够完成学业的钱,所以那个时候我妥协了,我只能在师范专业里选了一个我最感兴趣的学科,就是历史。”
“他们难道不知道,他们那么强势地要求你听他们地话,只会让你埋怨他们。”
“他们确实不知道。”江倩讽刺一笑,“他们觉得那都是为我好,等我哪天长到足够成熟的年纪,就一定能够明白他们的良苦用心。他们觉得他们很爱我,已经为我奉献了很多。”
朱静汶:“……”
江倩说:“大四的时候,学校统一安排我们去各个中小学校里当实习老师,为期半年。那半年更让我明白,我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当老师,我已经选了一条错误的路了,我不能一错再错,我在心里发誓,等毕业之后,我绝对不要当老师。”
可江倩现在还在当老师,说明她的抗争并没有作用到结果上,朱静汶问:“你的父母逼迫你一定要当老师,是吗?”
江倩说:“我本来以为等我拿到了毕业证之后,想做什么都可以,因为我知道怎么赚钱,我也有足够的时间去赚钱,不必再在经济上依赖他们。按理说一个人有了经济独立的底气,这世上的大部分恐惧就消失了——我知道这种想法听起来有多天真,但我那时候真的是那么想的,那时候我太渴望自由,也太高估自己了。”
朱静汶问:“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妈在我面前跪下了。”江倩的脸上一丝伪装的笑容也没有了,“我想拉她起来,可我不曾想她的力气会这么大,我爸站在一边,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但他跟我妈妈站在了同一阵营中,只是他不能舍弃男子汉大丈夫所谓的尊严,所以才没有跟我妈一同跪下来苦苦哀求。我毕竟是他们的孩子,毕竟是被他们养大的,毕竟接受的是‘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①的思想教育,我不能看着我妈跪在我面前而无动于衷,固执己见,所以我来当老师了。”
朱静汶心中巨震,那是多么名正言顺的伤害啊。朱静汶说:“是因为你的父母本来就是老师,所以他们对这个职业才这么格外看重吗?”
江倩说:“不止如此,他们觉得老师这个职业,说出去光鲜好听,受人尊敬,而且一般很稳定,他们觉得人只有在事业上安稳了,未来才大有可期。”
朱静汶说:“可他们是当老师的,自然知道当老师的辛苦。”
江倩说:“他们觉得做什么都辛苦,既然如此,还不如稳定的辛苦,稳定的穷。”
“稳定的穷?”朱静汶撑着下颌,“我怎么感觉当老师的收入还可以,起码比我之前去私企打工要好。”
江倩用过来人的经验打量她:“静汶啊,那是因为你刚开始没多久,也是因为你还没有当班主任。”
朱静汶更加不明白了:“当班主任的工资不是会更高吗?”而且老师都是可以评职称的,从理论上看,只要一直在这一行里,年纪越大工资就越高,也没有差到“稳定的穷”这种程度吧。
江倩说:“当班主任要付出的时间可比当普通任课老师多多了,但工资就涨几百块钱,算起来时薪还降低了不少。再者,自从我开始当班主任,医保个人账户里每个月的钱都会清空,看病还得倒贴不少钱,那几百块钱哪里够贴的。”
朱静汶说:“好了,我已经开始害怕了,我能不能永远都不做班主任啊。”
江倩说:“其实你本来应该今年就当班主任的,因为你是语文老师,不过今年入职的新老师比较多,你比较幸运,才逃过了一劫。想要永远不做班主任,那是绝无可能的事。”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烦恼吧,如果当班主任的压力真的很大的话,我也有可能放弃当老师……我不知道。”朱静汶说,“倩姐,你现在给我的感觉跟我们第一次吃饭的时候很不一样。”
“是因为说了心里话吗?”
“应该是的。你现在给我的感觉,跟你的微信签名有点像。”
“‘人人手持心中的圣旗,满面红光走向地狱。’”江倩用朗读的气势说了一遍,“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用这句话当个签吗?”
“你是在影射……你的父母吗?”朱静汶想,还是教师这个职业呢?
“跟他们确实有点关系,但他们只占了很小的原因。我想用这句话来警醒自己,不要太愚蠢,尤其不要坚定的愚蠢。虽然我是被迫当老师的,但我无法舍弃心中的责任感,就算是被迫的,我也想当一个好老师……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我觉得做什么都不能太有信念感,不然就像那句话一样,我以为我在走一条非常正确的路,但其实那条路的终点是地狱。”
朱静汶听得云里雾里的,不过听江倩说得这般含糊,想来是不愿详说,便没有深入询问。
江倩说:“虽然我很讨厌我爸妈对我的控制欲,也绝对不想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但他们对我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我觉得我要是结婚生子,也没法完全摆脱他们对我的影响。”
“那就不要结婚生子,没有人规定人一定要走这样的路。”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我已经三十岁了,我真的很怕我妈再一次对着我跪下来。”
“如果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倩姐,你一定不要妥协。”朱静汶觉得很恐怖,“婚育选择要是错了,带来的后果绝对会比职业选择更加严重。”
江倩说:“我能想象到我绝不妥协的场景,但我不知道当事情真的发生时,我还能不能坚持自我。这些年我已经尽力减少跟他们见面的机会了,但我爸这段时间身体不太好,我不能不经常回家,我好累啊。”
在某种程度上,她跟我是一样的人。朱静汶这么想。
朱静汶说:“做人好累啊,有时候我真情愿做一条狗,摇尾乞怜,还有几分可爱。”
江倩说:“谁不想呢,我觉得流浪狗都过得比体面人快乐。对了,你家有养宠物吗?”
“我自己养了一只猫。”
“你现在一个人住?”
“对。”
“那我有空的时候可以去你家摸猫吗?”
“当然可以。”一次深入的交流比得过数百次的浅谈,朱静汶在心里已经当江倩是朋友了,不过她也清楚地知道,在职场中永远要保有防备的意识,只要她和江倩还在同一个地方教书,她们就永远不可能成为毫无隔阂、亲密无间的朋友。
①《增广贤文·上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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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