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欢 第60章 第 60 章

不止是宴春园上下，就连孙莲本人，大概这辈子也没想到自己还能有清醒过来的一天，她痴痴地坐起来，看着眼前陌生的环境。

虽然昏迷，但她大部分时候，意识还是清醒着的，她知道，她有个儿媳，这么多年对她不离不弃……恍惚间，她看到一个漂亮姑娘朝她走来，那姑娘眉目清丽，唇红面白，还有一头乌黑的发，只此一眼，孙莲莫名就知道，这个姑娘，肯定就是照顾她多年的儿媳，只见姑娘双目微怔，看起来有万分的不可置信。

年久未曾开口的嗓子发干，好半晌，孙莲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缓声问女子道：“你就是若兰吧？”

杜若兰点点头，喉间发紧，似有哽咽，自己守了这么多年的人醒了，她没忍住，掩面哭了起来。

这时李迟意也赶来，身后还跟着太子和荣伯。

他走上前，轻轻环住杜若兰微微抖动的双肩，这一刻杜若兰心里压抑多年的委屈顷刻爆发，放声哭了出来。

孙莲也没忍住，哭出了声，她最懂她的苦，“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

杜若兰上前抓住她的手，心里头有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她想到身后的李迟意，他们是母子，想必有很多话要说，于是让开了路，为母子二人腾出空间。

李迟意硬着头皮走了上去，自他有记忆起，孙莲便是昏迷不醒的，他喝牛乳长大，没喝过她一口母乳，更没叫过她一声娘，他也从没期盼过她能醒来，现在突然让他面对这种场景，他实在有些，不适应。

杜若兰打了一下他的侧肘，“愣着干什么，喊娘啊。”杜若兰打小没娘，从小她最羡慕的就是别人有娘，那些穷人家的孩子，有娘隔着老远呼唤他们回家吃饭，别提她有多羡慕，所以，她多么希望，自己的娘也可以活着。要是她娘也活着好了，定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受这么多委屈……

李迟意朝着床上的女人，张了张嘴，还是喊不出来那一声“娘”。

孙莲缓过神来，看着眼前这个模样俊美的少年，听杜若兰让他喊自己娘，不可思议道：“你是，青云？”在她的印象里，她只有李青云一个儿子。她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这些年，她依稀能听到杜若兰在她床前与她说话，她只记得，杜若兰曾告诉她，她儿子失踪了，后来，她又说，她儿子还活着，活得好好的，但对他这些年为何没回来，只字未提……所以，她自然下意识地以为眼前的这个少年，是她的儿子，李青云。

杜若兰微愣，心道孙莲生下李迟意未出一个月便昏迷不醒，所以对这个小儿子没有印象也情有可原，于是与她解释道：“这是迟意，你的二儿子，你不记得了？”

孙莲摇头，“我只有一个儿子，便是青云……对了，你不是说青云还活着吗？他怎么没来看我？”她满怀希冀地抓着杜若兰的手。

这下换杜若兰心里打鼓了，孙莲又没有失忆，脑子看起来也很清醒，甚至能认出她，没道理，认不出自己的儿子才对啊。

李迟意闷声低头，不知在想什么，太子以为他是在难受，于是出言安慰道：“兴许是老人家刚醒，记忆混乱，所以没认出你，你别太往心里去，过段时日，老人家就想起你来了。”

李迟意当然不是因为这个所以不说话，他只是在想，如果他不是孙莲的儿子，那他生母是谁？

孙莲听到太子的声音，问杜若兰，“这位是？”

杜若兰说：“这位是皇上的儿子，当今太子，”

还不等杜若兰说完，孙莲连忙起身从床上跪了下来，“太子，你是太子高琰？”她情绪看起来十分的激动，似乎有什么急事要说。

她紧紧抓住太子的手，大家都以为，她是见了贵人，心中敬畏，所以如此，正当杜若兰要上前阻止她的动作时，可接下来孙莲的话，却让在场所有人目瞪口呆。

“太子，快去救救长公主，她，她，”孙莲嘴里‘她’个没完，

听她提起长姐，太子心中诧异，亦有急切，但还是耐心地问道：“她什么？你别急，慢慢说。”

“不对，不对，”孙莲兀自摇着头，自言自语道，“长公主，长公主已经死了，她难产死了，对，她难产死了，”她猛然抬头看向李迟意，这一刻，她想起来了，尘封二十多年的记忆，悉数回归脑海，孙莲这下全都想起来了。

“什么难产？长公主不是得疫病死的吗，怎会难产而死，你把话说清楚，”太子这下是真的急了，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孙莲发痛蹙眉，杜若兰在一旁看得干着急，但知道事关重大，没有上前阻止。

太子也心知自己太着急了，手底下力难免重了些，于是微微松手，孙莲这才将当年之事缓缓道来。

二十年前，南阴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洪水，死伤无数，哀鸿遍野。长公主高卿心，以太子之名，去往南阴赈灾。

孙莲是南阴人，但她嫁到南阳青莲镇的李家。她回南阴探亲时，突发洪水，让她被迫留在了南阴，也刚好是灾病重灾区。她本有身孕，孩子在这场灾病中流了，她为了给胎死腹中的孩子积善，让他下辈子投个好胎，所以洪水过后，留在南阴帮忙度灾。

长公主到了南阴后，在各乡各县开设粥棚，施粮布济。那时孙莲就在粥棚，帮忙煮煮粥，或者帮忙照顾患病之人，总之哪里需要人手就往哪儿去。她是已经染过病好了的，所以也不怕被传染。毕竟长公主都以身作则，亲自晚袖照顾灾民了，这是他们的家园，他们自然更当是义不容辞。总之，长公主的到来，带动了许多平民百姓自发加入赈灾行列。

她也是那时得了长公主的眼，孙莲手脚麻利，做事勤快，灾区的孕妇，都是她接的生，加上又是本地人，熟悉南阴风俗环境，替高卿心规避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长公主曾对她说，如果她愿意，以后可以跟着她回京城，孙莲说起家中还有丈夫和一个儿子。长公主得知她生过子，还给乡里，于是把自己怀有身孕一事告诉了孙莲，

孙莲手脚麻利，做事勤快，因为生过孩子，还接下了替即将临盆的妇人们接生的活，一回生二回熟，过她手生下的孩子，居然都是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大家也都很感激她。她也是那时，入了长公主高卿心的眼。加上她又是本地人，熟悉南阴风俗环境，替高卿心规避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所以长公主越来越相信她。

“是我发现了长公主怀孕一事，并告诉了她，她此前好像并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孙莲说。

长公主曾对她说，如果她愿意，以后可以跟着她回京城，孙莲说起家中还有丈夫和一个儿子，长公主许诺，会给她的丈夫和儿子加官进爵，只要她保守秘密。

“用了半年之久，南阴的疫病才总算控制住，不再蔓延，这时，公主腹中的孩子，月份已经很大了，她让我用了催产的药，提前一个月，把孩子生了下来，本以为，等孩子平安生下就好了，谁知，”孙莲突然低声啜泣起来，“她生子时有刺客闯进来，要杀她，我抱着刚出生的孩子，搀扶着她逃了出来，可惜没走出多远，长公主就坚持不住倒下了，眼看是活不成，她让我离开，带孩子走，自己却往平安坡爬去，那里埋着不少感染疫病死去的人的尸体……之后，我连夜带着那个孩子逃跑，刚到南阳地界，就听说了长公主感染疫病主动投身平安坡自亡的消息……我还没到青莲镇，半路上就昏迷了，此后发生何事，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孙莲说完痛哭出声，扶身在杜若兰肩头，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长公主生下的那个孩子在哪儿，自不用说，便是站在大家眼前的李迟意。

房中几人都回不过神来，李迟意听完脸色有些苍白，而太子，用一双噙着泪水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荣伯更是‘呜呜’地哭出了声，他哭旧主惨死，也哭苍天有眼，让她的儿子活着回来了。他就说，这小子肯定是他的小主子，实在太像了，他是看着长公主长大的，李迟意与她年轻的时候，脾性和生活习性简直一模一样，不爱甜，也不喜苦，莲子粥里不要莲子，也不能放糖，就喜欢吃个没滋没味儿的。还有那别人闻着都说香的腊梅，偏生她与他都觉得臭不可闻，那嫌弃的神色和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他就知道，他不会认错，荣伯“咚”地一声双膝跪地，他跪的是旧主在天之灵，也跪新主回归，仰天高声道：“老奴，恭迎世子回京。”随后伏地磕头。

其余仆人见状，也纷纷跪地，齐声道：“恭迎世子。”

李迟意没有说话，这是他的身世，旁人可以说接受便接受，是因为没有发生在他们的身上，可他却是真实地身处在这个境地当中，他一时无法接受这个真相，绕过众人，转身离去。

长姐虽死，但还留有一子尚在眼前，且这个孩子还多次救了自己，虽为年轻后生，却骁勇善战，现今更是当朝权臣中的中流砥柱，甚至自己还一度想认他为义子，高琰不知这是什么天大的机缘，才得以让他与自己的侄子是这样相认的，心里不免有些激动，想追上去，却被一双手拦下了。

杜若兰对他说：“殿下，给他一点时间吧，”这屋中所有人，都不如杜若兰了解李迟意，她知他自小便性格偏执，如果强逼着他认下这个身份，只会适得其反，只有让他自己好好想明白了，不管他愿不愿意做回世子，她都支持他，毕竟长公主就是被人害死的，他本就身处漩涡，加上这层身世，只会让他的处境更加艰难，如果可以，她倒是希望这个真相永远不被揭露，以免招来更多记恨，徒增危险。

*

太子走后，杜若兰叮嘱宴春园上下，未得宫里的消息前，不得将此事宣扬出去。她知道，太子肯定是去进宫，把李迟意的身世，禀报皇上了。

暂且等太子的消息，再做打算。

李迟意来到□□槐树下石桌前，坐着，一坐半晌，直到天黑。

听到脚步声，李迟意这才惊觉，自己已经在树下待了许久。

见是杜若兰，他面目放缓，不像之前的苦大仇深，他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自己的身世，只是，他还想着，如果体内的蛊解了，他要带杜若兰远走高飞，可如果他是皇室中人，那他还怎么带她走？

“你觉得，此事我该当如何？”李迟意干瘪着声音，有气无力。

“我也不知道，”谁知杜若兰会这么说。

李迟意这下更郁闷了，耷拉着头。

“我小时候，每次做不了决定，便会摘花瓣，数单双，让老天爷帮我做决定，”杜若兰从旁边摘了一枝条迎春花，对他笑道，“这样，我摘到单数，那你便认祖归宗，回归皇室，摘到双数，那你便打死不认，继续做你的李迟意，怎么样？”

李迟意双眸含笑，点头道：“依你。”这笑里多少带着点儿宠溺，看得杜若兰忍不住双颊发烫，微微侧过身去，不与他对视。

“那我开始数了，”说完，她摘下第一朵花瓣，嘴里数着“一”，紧接着花瓣在她指尖接连落下，“二、三、四……十五。”随着最后一片花瓣翩然飞落，杜若兰轻声道：“是单数。”

李迟意不依，“拜关公祖师爷，都得掷七筹，你这才一次，不够。”

杜若兰又扯下一支迎春花枝条，当着他的面儿，再数起来，“……十八，十九，十九瓣，”她无奈道，“还是单数。”

李迟意不信这个邪了，自己也摘了一支，不多不少，也是十九瓣，仍是单数。

就在他还要继续时，杜若兰拉住他的手，轻声道：“回去吃饭吧，菜凉了，荣伯还在等我们。”

李迟意不知为何，双眼有些发酸，他反手牵起她，走向饭堂。

杜若兰指着桌上那道鹿耳菜，说：“这是我做的，许久没下厨了，你尝尝，好不好吃。”

她满怀期待地看着李迟意，她记得，他喜欢吃她的菜。

杜若兰胃口不佳，吃了几口，便放筷看着他吃，他吃相斯文，自小便是这样，哪怕再饿，也不会狼吞虎咽，看他吃饭，都是赏心悦目，她不由想到，如果有一天，他们可以回到青莲镇，把杜家老宅买回来，一家三口幸福的团聚在一起，该有多好。

李迟意伸筷夹起一片木耳，放在嘴里细细咀嚼。

其实杜若兰的厨艺一向不好，甚至，还不如他做菜好吃，但是不管她做得再怎么难吃，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把饭桌上的菜席卷一空。

这次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