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黑漆漆的伙计房内,一张大通铺上歪歪扭扭躺着四五人。
在鼾声、呼吸声交织中,原本还睡得安稳的沈含熙忽然感受到身边人的骚动——像是轻轻掀起被子,而后缓缓躺下。
寒冬时分,通铺上人与人的阻隔是各自卷起的被子,但沈含熙与孙繁却共盖一床。
伸手揽着身边人,在感受到对方一身寒气后,睡意朦胧的沈含熙下意识皱起眉、哑着声发问:“去哪了?”
“茅房,”轻轻的,是孙繁在回应,“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大概是睡意又翻涌而上,沈含熙不再开口,但手还是拉过孙繁,将其紧紧拥住,孙繁也顺势搂着沈含熙,二人紧紧相依。
不知过了多久,房内又有脚步声响起,而后,在孙繁的位置停下。
察觉到动静的孙繁立即将脸贴在沈含熙胸膛,环着伴侣腰肢的手又紧了几分,像是要躲避什么,又像是惧怕什么。
一双大手,毫无征兆地抚上耳尖,顺着脖颈处往下移……孙繁吓得一哆嗦,冷汗直窜上后背。
男人的手在他身上游离,那么大胆肆意,孙繁感觉那只手所经之处,都像是被一块寒冰滚过,叫他颤抖得厉害。
好在片刻后,那只手便主动离开了孙繁身体,脚步不轻不重地往通铺另一端而去。
直到此时,孙繁才敢睁开双眼,黑暗中,他泪眼朦胧。
与此同时,那段令人窒息的回忆又趁虚而入。
他是认识那人的,不是在茶铺中,而是在南风馆。
那时,他们也同睡过一床。
这世界怎就这么小呢?孙繁伸手无声地抹去眼泪,几日前,那人就有意无意地靠近自己,提示自己回忆过往。
在他惶恐之时,男人又毫不留情地向他下达命令:“今夜午时,院外见。”
没错,这的确是个命令。
在孙繁摇头晃脑地拒绝中,男人以告知他人孙繁的过往相要挟,让孙繁不得不从。
有那么一瞬,孙繁又想逃,逃离茶馆,逃离那些人,离那段不堪的经历越远越好。
可当他站在沈含熙面前,望着伴侣那张笑意盈盈的脸,他又一个字都吐不出口。
逃……逃向哪呢?
他们全身上下空空如也,分文全无,甚至连黎殇救命的恩情都未报答。
或许孙繁应该告知沈含熙的,沈含熙必然不会让他落入那步境地,但无权无势的沈含熙会如何解决?
单靠拳头吗?到那时,怕是只会惹出更大的麻烦。
抹尽眼泪,孙繁又一次抱紧沈含熙。
浑浑噩噩地,他想,那个男人就只要一次,他和那个男人就一次,这不算对不起沈含熙,这是为了二人的未来着想,他是爱沈含熙的。
云涯的本事,大山终于是见识到了。
早在今日清晨,照常服侍黎愁洗漱时,大山无意识往床上一瞥,只见床头处明晃晃摆放着一个熟悉的玩意
——是云涯刻的木雕。
活生生忍下心中的震惊,大山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老老实实端着盥洗盆离去。
不仅如此,这一日,大山还明显感受到自己少爷的变化。
虽说还是心不在焉,但!心不在焉得坦坦荡荡,像是一直在苦苦思寻什么。就连那不断往门外瞟的眼神,都变得那么直接。
大山彻底明白了,少爷与云涯这是和好了!看来云涯真的仅用一只木雕便征服了少爷!
在感动与惊喜之余,大山不免和黎愁一起期待起来,期待云涯的到来。
大山一眼便看出黎愁心思,而黎愁也的确是在等待云涯。
昨夜,他彻夜未眠,在脑海里罗列了种种可能。这是件折磨人的事,只能猜测无法求证,在翻来覆去中,黎愁下定决心,今日与云涯交谈时,一定要试探出几分真相。
可惜,二人破冰后的第一次见面,便是云涯前来告知黎愁他欲出门一事。
见黎愁脸色不大好,云涯急忙解释:“就是和一个朋友聚聚,很快就回来。”
“你走吧,”黎愁懒洋洋地往榻上一倚,“大忙人。”
这话听着可不太爽快,大山在心里替云涯抹了把汗,他清楚,少爷这骄纵的性子又上来了。
无奈下,他又抬头去瞧云涯,想给云涯一个暗示:哄哄少爷。
谁知平日里聪颖沉稳的云涯这次却异常迟钝,只见他嘴角一咧,朝黎愁一笑后便径直离去。
而就在云涯离去后,黎愁同样“腾”地起了身,“大山,”他唤道,“今日我也有些事,你就留在此,我去去就回。”
……你说的事不会是随同云涯吧,大山心里明镜似的,嘴上却也只是恭恭敬敬应道:“是。”
黎愁的确是跟随着云涯出了门,而且还是最卑劣的尾随。
方才,在听说云涯要前去与朋友一聚后,他立即嗅到了一丝线索的气味。
会不会,云涯真的有心上人,此次出门,就是在暗地里和心上人见面!
作为一名自幼接受礼仪规训的少爷,黎愁全然不觉得自己此行有什么不妥,也不觉得自己所思所想已经逾矩。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弄清那一夜的真相,至于为什么如此执着,他是浑然不知也来不及去探究了。
不知道随着云涯走了多久的路,从熙熙攘攘城里穿到人烟稀少城外,许久不曾徒步的黎愁也觉得有些疲乏。
好在云涯走走停停,也能趁机停歇片刻。
在与云涯不远不近的距离,躲在树干后的黎愁探头朝前方望去
——只见对方同样在一棵树下停了脚步,却不坐下休息,只是双手环抱着,像是在等待什么。
约莫一小炷香的功夫,云涯再次启程。
这回,他一鼓作气直直走进一片小村庄,最终在临近村尾的一家茶馆前停下脚步。
说是茶馆吧,不过也只是一个搭得结结实实的木棚,下面放置着几张残破的桌椅。
木棚后有一间小木屋,屋顶搭有烟囱,时不时有袅袅炊烟散出。
黎愁见云涯略微停顿后,最后在一处背对着他的位置落座。
不过,即便如此,黎愁还是不敢靠近——木棚里空空荡荡,毫无遮蔽,若一靠近,云涯便能立马知晓。
选定一处荒草丛,黎愁确定此处是观望的最佳视角,且不易被云涯发现。
心满意足地站定,他又默默地陪同云涯等待起他的朋友。
如果是云涯的心上人,那该是怎样一个人物?或许会是个英气的女子,一言一行皆不拘小节、飒踏风流。
这样与云涯倒也合称,那他们该如何相处?或许平日里舞舞刀、弄弄枪,如此快活潇洒倒也无不可。
若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子呢?
恰好云涯爱读话本,夜里,二人互相依偎着共读也不错。
这样想着,黎愁又抬头往云涯方向一望
——只见不知何时,云涯对座竟多出个男人!
男人!是男人哎,黎愁手不自觉揪起枯草。
仔细看看——是个约莫二十五六的男子,身着粗布短打,肩宽腿长……
再看看脸,黎愁又悄悄向前两步——是一张粗犷的脸,算不得俊秀,但却很刚毅,很有力量。
怎么会是这样的?
黎愁有些心塞,让云涯跋山涉水前来会面之人,竟是这样一个男子。
说不出哪里不对,黎愁旋即愤懑起来,这样的男人大街上比比皆是,怎么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云涯身旁呢?
愤懑过后,又是无法控制的酸涩,既然大街上比比皆是,为什么那人和自己如此不同?
黎愁也向往结实的体魄,也想有一张英气的脸……
看那人,往云涯面前一坐就像一把大刀,亮堂堂的,让人一见就知道他一定有用不完的力气和无所畏惧的勇气。
也不知是不是黎愁的心声叫那人听着了,在黎愁心中百转千回时,男人竟也朝黎愁方向一探。
这一眼,二人就这么对视上了。惊慌失措地,黎愁下意识转身快步离去。
“那人怎么回事?怎么一直往这个方向看?”
“无事,不用搭理,”云涯笑了笑,转头便见伙计端着菜上了桌,“林三,你爱的菜来了。”
“哎,今天你破费了啊。”被唤做林三的男子的确是不拘小节,嘴上客气着,手却早拿起筷子,往盘子这一插,一道炒三鲜便空了一角。不过,云涯也毫不在意,当初在桃花庄时,谁人会慢条斯理吃饭?
“我还要谢谢你呢,那木雕若没你的指导我哪能这么快完成。”
“哦,你送出去了?”林三嘴里咀嚼着饭菜,含糊不清问道,“那和人成了没?”
云涯羞赧于那人的直白:“哪有那么快……”
放下筷子,林三伸手拍了拍云涯肩膀,“你吩咐我找的房子我已经打点完毕了,就等着你们过来呢,”说着,他往某处一指,“就在那,好山好水好风景,完全符合你的要求!”
云涯端起茶杯,与林三的轻轻一碰:“那我更得好好谢谢你了,等之后……若有机会,我带他来与你一聚。”
“哎,说啥呢,要不是你,我哪能快快活活做个木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