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结 第1章 再见

是夜，乌云蔽月，天空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凉风席卷而过，细雨如丝线轻扬。

黎家大门外，云涯忐忑不安地在屋檐下来回踱步，等待着下人回报。

早在天将破晓，云涯便从城外山脚出发，奈何天公不作美，他一路冒着雨踏着泥泞前行，直至夜幕笼罩，这才到达此地。

他双手空空，全身上下唯有一柄见过血的长剑，云涯也清楚，自己如此一副模样实在不甚体面，可他心里装着那人，还是执着地伫立在黎家门外。

好半晌，一阵脚步声伴着落雨声由远及近传来，云涯敛了焦躁的神色，只见一双手将大门推开，旋即从门缝处露出个圆润的脑袋：

“这位公子，我们少爷有请。”

绕过院子，穿过挂着雨帘的回廊，云涯终于来到心心念念之地。在下人的请示下，云涯迈过门槛，踏进灯火通明的房内。

迎面的，在暖黄的烛火中，一张半尺宽的小桌旁，坐着个男人。

只一眼，云涯的心便倏地一下发紧。

一张洁白芙蓉面，一双细叶似的眼，正狐疑地斜睨着他。云涯想开口，可喉咙却不知被什么堵住，想发声，却连带着鼻子也发酸。

眼下，云涯只觉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一场梦，那么不真切，梦中黎愁重新出现在眼前，而他也回到那段无依无靠，迷茫混沌的日子。

时间真是一把杀人于无形的刀，他和黎愁认识了多久？四年？五年？在这几年的朝夕相处中，他从未觉得黎愁有何变化。

直到此刻一切重新来过，云涯这才不得不承认，比起记忆里清瘦、沉稳的黎愁，眼前的黎愁更青涩，更稚嫩。

在云涯晃神中，黎愁搭在扶手上的手难以察觉的动了动。

他原是在等待这位不速之客自报来意，可这人自从一进门便如同雕塑般一动不动，只有一双眼痴痴地往他的方向探，那眼神，夹杂着黎愁说不出复杂情绪，却也让他浑身不适。

“你叫什么名字，来自何处？”

不知过了多久，云涯这才恍惚回过神，“……云涯，浮萍无根的江湖中人，现暂时落脚在城外桃花村。”

云涯每说一字，心便跟着揪疼——果然，前一世的黎愁没有同他一起回来。

江湖中人。

黎愁眼神轻飘飘地在云涯身上来回扫视着。细雨绵绵地落了一天，叫眼前人一身粗麻衣湿漉漉贴着肌肤，发灰的布鞋上依旧沾着泥斑点点。

黎愁下意识蹙起眉，但目光最终还是落在云涯唯一的身外之物上——一把普普通通的玄铁长剑。

云涯察觉到了黎愁的视线，难堪又别扭地抖了抖衣物下摆。直到这时，他才生出那么点后悔：怪天公不作美，怪他太心急，他和黎愁的相遇，本不应如此。

“那你，”黎愁顿了顿，“此次前来，有何目的？”

“我久仰黎公子大名，愿在黎公子身边效犬马之劳！”

“你……”黎愁微微挺起腰，像是诧异又像是不信任，“你从何处识得我？”

云涯脸不红心不跳：“黎公子大名远扬，自然无人不知，无人不识。”

黎愁平日里虽无所事事，也爱效仿风流浪子仗剑天涯，可说到底只是一个会些三脚猫功夫的商贾之子。

而云涯自称是江湖中人，但身上却没有江湖人豪放不羁的气势，反而一开口便是要追随默默无闻的黎愁，这叫黎愁如何能信？

既然如此，倒也不必多言，黎愁冷哼一声，“多谢公子好意，不过黎某实在担当不起，大山，送客。”

久久静默在一旁的大山得令，只得上前，如先前将云涯请来般将其请回。

可云涯却不甘，重来一世，难道他连待在黎愁身边的机会都没有吗？

“且慢，黎公子，此次前来，我其实还为一事，”见黎愁挑了挑眉，云涯自顾自继续，“其实，我会算命！”

“我算出黎公子命格非凡，而又与我有极深的羁绊，因此我才斗胆前来。”

极深的羁绊，这话怎么听着如此别扭？黎愁心中浮现出一丝怪异，但不论如何，云涯的这一番话的确引起他的好奇心。

而云涯自然也知道黎愁是何种心思，他们从相识到相伴也足足有四五载，黎愁喜好新奇事物这一事也早已不是秘密。

“只要我们二人联手，那必是如大鹏乘风扶摇，”在黎愁的质疑中，云涯信誓旦旦，“公子如若不信，尽管考考可好？”

考？考什么？眼见黎愁身体绷得更紧了，云涯像是随意一指，指向大山，“即便我对公子了如指掌，公子可能也只当我是事前调查过一番，不然这样，我帮他算算。”

话毕，云涯便毫无保留地将大山出身何处，家里人口几位以及眼下现状脱口而出，这信手拈来的模样，更是惹得黎愁目瞪口呆。

扑通一声，是身旁的大山直挺挺地跪下，“大师！”

黎愁：……

云涯轻轻一笑，弯腰将大山扶起，可目光却始终落在黎愁身上，“如若黎公子你还不信，不如……”

黎愁担心云涯也帮他毫无保留地算一卦，正想开口拒绝，不料云涯却是洒脱地将腰间的长剑一解，双手为黎愁奉上。

“这是陪我出生入死的武器，如此，你可信我？”

剑鞘冰凉，可当黎愁指尖轻抚时却是那么滚烫，或许是云涯真挚又诚恳的模样触动了黎愁，总之，黎愁不再拒绝：

“大山，命人将西边客房收拾出来，另外，带客人去更衣。”

直到云涯走后，黎愁这才起身，看着这把有着岁月重量的长剑，黎愁踌躇了片刻，便将云涯的剑与他的佩剑挂在一处。

至于云涯……黎愁目光一凛。

没关系，来日方长，不管他是何种目的，也总有一天会暴露。

洗漱完毕的云涯躺在黎愁命人特意收拾的床榻上，身上是苏绣细棉被，身下是蕉布单，可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这间屋子，前世初至黎家时，他亦在此处居住过一段时间。直到后来与黎愁心意相通，他自然而然也就随着黎愁在主卧住下，而后未曾至此。

只是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竟还有机会重新来过一回。

云涯将脑袋埋进被窝，沉沉叹了口气。

方才他对黎愁所说的算命一事到底也不算胡编乱造，因为按时间来算，这一世他是提前一年与黎愁相遇，况且重来一世，他自然也就知道许多黎愁与大山未知之事。

至于老天为何大发慈悲给予他与黎愁再来一世，云涯想，大概是老天爷可怜黎愁死得冤枉，又怜悯他死得悲壮吧。

黎家世代为商，黎愁其父更是安溪一带远近有名的茶商。只可惜，其英年早逝，只留下长子黎愁与次子黎殇。

按理，黎愁本应接手家里商业，完成其父夙愿，将黎家茶业发扬光大。只可惜黎愁本人心不在经商，反而一心向往江湖中的快意恩仇。

既然如此，家中大小事宜也理所应当由黎殇掌管，而黎愁则是做起了甩手掌柜，每日好不惬意。

在与云涯相遇后，二人也度过一段逍遥快活的日子。奈何好景不长，黎家生意在被唯利是图的黎殇接手后，黎家便走上了与茶户勾结，贩卖私茶的道路。

在黎家茶铺与其勾结茶户被举报后，黎愁与云涯也难逃一劫，黎家上上下下被流放到烟瘴之地服苦役。

在盐场充当奴役的云涯与黎愁在繁重的劳役中难以见上一面，日日夜夜靠着对对方的思念度日，日子虽苦却还有一丝盼头。

可正当云涯怀着无限期望与黎愁再见一面时，不料一日，噩耗竟从黎家人口中传来——黎愁因杀害官兵死于差拨剑下。

得到消息的云涯顿时如五雷轰顶，他不明白为何黎愁会无缘无故与差拨对抗，但更多的是对黎愁之死的不敢确信。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他当时唯一的诉求，可云涯忘了他那时是个罪犯，是个奴役，在官兵眼里连人都不是。

黎愁自然也如此，于是那些官兵将他的尸体如一条野狗般随意曝尸荒野，并禁止云涯前去搜寻。

万般阻拦下，云涯抱着必死的决心，趁着官兵不备之际，奔向乱葬岗，终于寻到了黎愁的尸身。

而就在亲眼看见双眼紧闭的黎愁的那一刻，云涯也下定决心随他而去。

或许是苍天有眼，在一阵剧烈的疼痛后，云涯竟还能感知外界的嘈杂与纷乱。

只是当他朦朦胧胧地睁开眼时，眼前并不是荒无人烟的乱葬岗，而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石洞。

等等，石洞？强忍着脑袋剧烈的疼痛，云涯抚上脖间，不见伤口，不觉疼痛。他不是自刎而死了吗？又为何会在此？那黎愁呢？黎愁在哪里？

浑浑噩噩地走出石洞，只见月光如水，浸透大地。眼前的景物仿佛蒙上一层似有似无的薄雾，如梦似幻。

这一夜，云涯倚坐在洞口，花了整整一夜的时间认清眼前的现状，无论他再如何不可思议，他都回到了与黎愁相识之前的日子，而这也意味着，一切还可重来。

既然上天给他这次机会，那他便要将机会好好握在手中，这一世，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黎愁甚至是黎家重蹈覆辙。

天将破晓时，云涯毅然决然踏上前往黎家的道路。

一想到黎愁，云涯一颗心便七上八下，也不知对方是否与他一样，重活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