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的最后一天,骆枕木带着他们去了蜀都很有名的文殊院。
好像每一个高考学子都会在考前来这儿拜一拜,都快成为蜀都特色了。
刚好杨桨也是要高考的,带着他和婆婆去拜一拜,求一个心安。
他们到的时候,不过是早上十点多。
文殊院的人还不算很多。
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大多也只是在周围逛逛,没人真的踏进院里。
老太太很虔诚,拉着杨桨侧身踏进庙里,这好像是老一辈的迷信,进庙里要侧身抬脚进。
杨桨也有样学样,动作也很虔诚。
不过在一边的骆枕木看他那个有些“无语”的表情,就知道这小子没把拜佛当回事呢,那么顺从估计也只是为了让老太太开心。
骆枕木乐了,其实他也不信拜佛能有什么用。
但前些年和王兴也出去玩的时候,他拉着自己跑了很多寺庙。
大多数时候都是王兴也跪下,他站着。
王兴也会虔诚地祈祷,求菩萨保佑他们发财,保佑骆枕木身体平安。
甚至有一年的除夕,他还大晚上去和老太太抢头香,然后为他点了一盏666的长命灯。
或许真的是哪尊大佛显灵了。
身体一直不怎么好的,过得也不怎么顺利的骆枕木,这几年真的像是受到了庇佑。
一切苦难都慢慢消散了。
他看着大殿中被塑了金身的神像,不知道老太太一直念叨的“杨桨考上好大学”,它能听进去几句。
随后他的视线落在了少年没有弯下去的脊梁上,悄悄站在他身侧,靠在他的耳边问:“你不拜拜?”
“能有什么用?又不能帮我考试。”杨桨小声回应。
两人用着至于彼此才能听到的音量,生怕一不小心被婆婆听到了,说他们对菩萨大不敬。
一会儿按着他俩磕头就好玩了。
骆枕木听着杨桨压低声量的话语,笑了笑,然后双手合一,当着杨桨的面闭上了眼睛。
“菩萨保佑,保佑杨桨能上一个好大学——”
他念叨得也格外虔诚,但话还没说完,手就被杨桨握住了。
杨桨的手是冰凉的。
虽说蜀都已经开始降温了,但是总的来说还带着一点夏天的余韵。
骆枕木穿着短袖短裤都能感受到几分热气。
但杨桨的手却很凉。
像是刚才水里捞出来似的。
骆枕木被凉得把手往后拽了拽,被却杨桨紧紧攥住。
他睁开一只眼,看着杨桨站在他面前,一双眼睛那样清亮,带着稚气与傲气,轻轻张口道:
“不用菩萨保佑,我会上一个好大学的。”
杨桨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压低音量。
空旷的大殿中,三人都听到他说的话。
原本还神神叨叨闭着眼的老太太瞬间睁开了眼,辱骂的话都在嘴边了,骆枕木却先她一步开了口:“好。”
-
从文殊院出来老太太一直不算开心,她对杨桨当着菩萨的面乱说话的形容表达了强烈的抗议,甚至真的压着杨桨跪在菩萨面前,磕了好几个响头。
杨桨自己觉得无所谓,左右不过是哄婆婆开心。
做了也就做了。
反而是骆枕木,一直在旁边偷笑。
一直到上了地铁,他人才消停了一会儿。
从三号线终点下车,又走了一会儿,到家了。
杨桨下午就要返校了,老太太下午也要被骆枕木送去车站,回家了。
本来老太太想的是送完她大孙子上学再去车站赶车的。
但奈何时间上有冲突,所以他们不得不分开行动。
老太太那就舍不得,攥着杨桨的手久久不肯放开。还叮嘱了他很多东西,虽说都是一些老生常谈的话,但她像是说不腻似的,一遍又一遍地说。
等到真正分开的时候,老太太还抹了一把眼泪。
想这老太太也算是村中恶霸,没想到还有如此感性的一面。
骆枕木开着车,上二绕的时候,那老太太还没从分别中缓过来,双眼无神地盯着窗外。
“寒假就回去了。”一直没怎么开口的骆枕木还特意开口安慰了一句。
老太太眸色一动,“哎,杨桨在这儿,也是麻烦你了。”
“哪的话,我该做的。”骆枕木自然地接了句话。
“杨桨也是个乖孩子,一般不怎么烦人的。”老太太说了句。
骆枕木其实心里在反驳:你是不知道你大孙子吧,不仅夜爬男人的床,还几次三番当跟踪狂!
不过,这些话他都没说出来,只是笑笑,“对,杨桨挺乖的。”
“他从小就乖,小时候才回来,一个村都没个熟人,天天就跟在我后面,他愣是一次都没哭过,也没闹过要走。”老太太说着,眯上了眼睛,“他那个时候才七岁......”
骆枕木敷衍地“嗯”了一声。
老太太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道:“他小时候和你很像,都很让人省心,说起来,你到家里的时候,也才七八岁的样子。”
“......”
骆枕木其实不怎么奢求这老东西能记住他的好。
就像他觉得他小时候肯定比杨桨要省心,不仅不闹人,还特别小就会帮着家里分担家务了,甚至会捡纸壳卖钱。
当然,这些在老东西那里都落不下一个好。
人家心中只有宝贝孙子的好。
老太太沉默了片刻,问出了一个骆枕木怎么都想不到的问题,“小骆啊,这么些年,你怪我吗?”
“……”
今天除了高中生,其他的人都还在放假。
往日里堵得不行的二绕,今天开了好久都没一辆车。
骆枕木已经把车速提到了一百,远处的夕阳不算清晰,左右两旁的高楼也还没亮灯。
世界好像都沉浸在一种陈旧的氛围中。
他身边坐着的那个身子都进了半截土的老人,正用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他。
骆枕木不敢转头,一方面是在开车呢,另一方面,或许是因为不敢面对。
他双手紧攥方向盘,脑子里第一个冒出的念头竟然是驾校师傅以前说过的,握方向盘不要握太紧。
诡异的氛围在车内蔓延,骆枕木连呼吸都放轻了。
“当年,我们也没办法了啊,杨桨的妈妈因为他有心脏病不要他了,我们根本拿不出钱给他做手术,他爸那年做生意又赔了,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已经全部搭进去了......”
“那会儿他病情恶化......他还是那么小的小孩,怎么可能就看着他去死啊?肯定要给他做手术的。左邻右舍都被我们借完了,钱根本不够......所以才想着去借高利贷的......”
“但是我哪知道,那高利贷的利息那么大,时间还那么短,我们根本就还不上.......”
她只是一个农村妇人,见过最多的钱不过是万把块的红票子。
突然有一天,大孙子进了医院,医生让她先准备二十万,她能怎么办?
老太太娓娓道来的声音听到骆枕木有点犯恶心。
但他还是撑着成年人的体面,浅浅一笑,“没事,都过去了。”
车子呼啸地开着,天边下起了小雨。
骆枕木熟练地打开雨刮器,降低了车速。
雨幕中,前路变得渺茫。
“你不要怪我——”
伴随着一声长久的叹息,老太太说出了这句话。
像是在求得原谅,也像是在为自己辩解。
是啊,他们都有苦衷,都有难言之隐。
每一个人都是那么艰难,所以才把最后的希望放在了他身上。
但没一个人想到,那年的骆枕木也不过二十出头。
面对高昂且必须的手术费用,他又从哪里能借到?
一个上学都只能勤工俭学的学生,一个快要毕业,眼看着就前途光明的学生。
上天能给他开的最大的玩笑,估计就是让他突然欠上几十万 。
且这几十万,是必须,也只能压在他身上的一笔钱。
骆枕木突然笑了笑,开口道:“别说了,都过去了。”
不原谅又怎么样?耿耿于怀又能怎么样?
到了最后,不还是一句,“都过去了”吗?
望着前面被细雨蒙住了的路。
二十出头的他也迷茫过,哪里会有出路?
但是如今,他不再惧怕,他能闯进雨里。
因为他知道,前方只有这一条路。
-
骆枕木回到家的时候,杨桨已经上了晚自习回来了。
正趴在餐桌上写作业。
他自然地走过去,挽起有些湿润的袖子,用手推了推杨桨的肩:“不要趴得太低,对眼睛不好。”
杨桨估计写题写迷糊了,抬了一会儿头,又趴下了。
骆枕木从厨房接完水出来,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
“还不睡?”
“还有一点才能写完。”
骆枕木笑了笑,“我要是有你这么拼命——”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
杨桨闻言抬头,带着疑惑地看着骆枕木,“然后呢?你要是有我这么拼命,你会怎么样?”
骆枕木把水杯往餐桌上一放,轻笑道:“那我估计得上清华了。”
每天认真学习还高考落榜过一次的杨桨:......
“那你很厉害了。”杨桨咬牙切齿地看了眼骆枕木,随后又把视线放回到了卷子上。
骆枕木笑了笑,说了句“开个玩笑”,而后从杨桨身边走过,顺手摸了摸他的头。
被摸的杨桨愣了愣,下意识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
这已经是他们今天第二次双手交叠。
杨桨只觉得喉口燥热,他想:是不是这个初秋太干燥了?
可是......明明才下了雨。
骆枕木不知道少年一瞬间功夫就能想那么多事儿。
他只是觉得有些别扭,然后有些不爽地轻“啧”一声,“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天天抓我的手?”
说完,他转动小臂,把自己手从少年冰凉的手心中抽离开。
“我......”杨桨的手无意识地抓了抓,表情流露出了几分依恋。
骆枕木只看一眼,然后像是被烫到了般,避开了杨桨的视线,低下头沉默了好久。
就不该和杨桨在这儿开什么玩笑。骆枕木想。
他看到杨桨眼神的那一瞬间,觉得有什么东西开始失控了。
于是骆枕木轻咳了两声,视线尴尬地在房间里乱飘,然后转身就往自己房间里走。
若是仔细看他背影,还能看出几分急切的踉跄,好似他根本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那般淡定。
当然,他还不忘嘱咐高中生:“好好看书,我先睡了。”
“砰——”
房门被关上。
杨桨头也没抬,捏着笔的手一直不断收紧,卷子上的字变成了一个个奇怪的符文,他一点都看不进去。
他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对着骆枕木已经紧闭的房门,道: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