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翳刚服完汤药,谢临便亲昵地揽过她的肩头往殿外走去,语声中难掩雀跃:“快随我来,带你去见见咱们小殿下。月余未见,倒真有些惦记那丫头了。”
翳被她搂着,有些不习惯,却没有挣脱。谢临带着翳,步伐轻快地穿行在昭国皇宫的回廊之间。
谢临停下脚步,指着前方一座笼罩在晨光中的精致殿宇,声音不自觉地放柔:“瞧见没?那就是昭阳殿。”她侧过头,对翳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里头住着的小殿下啊,模样、心性、才智,都是万里挑一的好,就是…到底有些孤单。你来了,正好。”
走到昭阳殿外,早有宫女进去通传。不一会儿,里面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是临姐姐吗?你们快进来吧。”
谢临嘿嘿一笑,拉着翳的手腕走了进去。
殿内暖意融融,陈设清雅。临窗的书案前,坐着个穿鹅黄宫装的女孩,正垂眸专注地写着什么,正是公主沈星熠。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鸦羽般的鬓发上跳跃。察觉到有人进来,她抬起脸,露出一张莹白如玉的小脸。
眉眼尚未完全长开,却已能窥见日后的风华:一双明眸清澈如秋水,眼尾天然带着些许上扬的弧度,挺秀的鼻梁下,唇色如初绽的樱瓣。
她整个人像是用最上等的羊脂玉雕成的,通体透着被精心呵护长大的莹润光泽。
“小殿下!快看看,我给你寻了个什么宝贝回来!”
沈星熠眼睛一亮,立刻放下笔,像只被解开了绳索的小雀,从宽大的书案后绕了出来。只见谢临一边笑嘻嘻地说着,一边从身后轻轻拉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在沈星熠眼中,那是个身量比自己稍高些的女孩,穿着一身素色合身的新衣,虽料子普通,却浆洗得干干净净。
她微微垂着头,额发整齐,脑后的墨发柔顺地披散着,只将耳畔的几缕碎发拢起,用一根素色发带松松系住。
当谢临轻轻推她上前时,她抬起头来。那是一双沉静得过分的眼睛,黑白分明,像是被雪水洗过的墨玉。虽然仍带着些许拘谨,但目光不闪不避,只是安静地迎向沈星熠的打量。
她的站姿有些僵硬,却不是畏缩,反倒像一株在岩缝里扎根的新竹,带着初来乍到的生涩,却也透着一股不易折的韧劲。
沈星熠好奇地打量着她。这女孩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既不像娇养的官家小姐,也不像谨小慎微的宫女,倒像是……像是母后殿中那幅《雪中寒梅图》里的梅,经历风霜,却自成一格。
“临姐姐,她是谁呀?”沈星熠的声音里充满了孩童不加掩饰的好奇。
谢临拍了拍那女孩的肩,语气是刻意的轻松,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她叫翳。我在外边儿碰上的,瞧着怪可怜的,觉得可能跟殿下你投缘,就求了娘娘,带回来给你作伴儿。”
“翳?”沈星熠重复着这个有些陌生的名字,又往前凑了凑,想看得更仔细些。
翳察觉到了沈星熠专注的目光。她身形微顿,却没有像从前那样下意识地躲闪,只是将原本就挺直的背脊绷得更紧了些。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收拢,指尖轻轻捻住了衣角。
当她抬起头迎上那道目光时,先是极快地扫过公主的脸庞,确认那双明眸里只有纯粹的好奇与友善,这才真正与她对视。
晨光恰好落在她右颊耳际,那道淡粉色的疤痕在光线下若隐若现。她的脖颈有瞬间的僵硬,似乎想要侧头避开这抹光亮,但最终只是微微颤动了一下,便强迫自己维持着这个姿态,任由那道痕迹暴露在清晨的阳光下。
沈星熠敏锐地捕捉到了翳的小动作,以及那道映在晨光里的浅痕。
她心头那点因临帖被打扰而生的不快,倏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不是居高临下的怜悯,而是一种源自内心深处的好奇与触动。
她想起之前自己珍藏的那方古砚,砚身带着一道天然的冰纹,非但不损其美,反而成了独一无二的印记。
这个女孩,似乎和宫里之前见到过的所有人都不太一样。
沈星熠将声音放得又轻又软:“你别怕呀。我叫沈星熠...”她特意拖长了尾音,眼睛忽闪忽闪的,“你听,最后一个字,是不是和你的名字念起来很像?”
她说着,还伸出食指在空气中慢慢划着无形的笔画,仿佛这样就能把两个名字联系在一起。
“这里是昭阳殿。”她稍稍挺直腰板,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骄傲,随即又往前凑了凑,像要说悄悄话似的:“我告诉你,宫里可有趣了。御膳房会做各式各样的点心,后花园里还养着会说话的鹦鹉......”
她仔细观察着翳的反应,见对方没有露出抗拒的神色,才继续用商量的语气说:“以后你陪我一起读书写字,好不好?我会把最好吃的点心都分给你。”
翳望着眼前这个锦衣华服的小姑娘。那双眼睛明亮得像是浸在泉水里的星辰,里面没有她习以为常的嫌恶或怜悯,只有纯粹的好奇,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她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衣角上,又缓缓抬起。良久,才从唇间逸出一个轻得几乎听不见的音节:
“…好。”
沈星熠的嘴角顿时翘了起来,回头朝谢临投去一个带着小小得意的眼神,随即又很快转回来,专注地望着翳。
她心情雀跃,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想去牵翳,指尖刚触到对方微凉的手背,翳手臂的肌肉瞬间绷紧,却没有躲开。那只手就那样僵在半途,任由公主温热的指尖轻触着,像是一截被突然冻住的枯枝。
沈星熠感受到掌心下那份异样的僵硬和冰凉,脸上的笑意微微凝住。她眨了眨眼,有些困惑地看向翳,却只对上一双低垂的眼眸。
这感觉……很奇怪。却并未多想,反而将那只微凉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
谢临见状,立刻笑着上前,熟稔地拍了拍翳的肩膀:“咱们小殿下这是喜欢你才牵你呢!”说着又对沈星熠眨眨眼:“殿下您别介意,这孩子就是太规矩了,心里指不定多高兴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轻轻按了按翳的肩头,示意她放松些。
“那就好!”沈星熠立刻放心了,兴致勃勃地拉起她就往殿外走“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沈星熠所谓的“好玩的地方”,其实是后院一个僻静的角落,假山环抱着一小片竹林,环境清幽。
她熟门熟路地钻到一块大山石后面,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九连环,鲁班锁之类的小玩意儿。
“这些都是我的宝贝!”她推到翳面前,“有的时候先生布置的功课太无聊了,我就偷偷躲到这里来玩。你可不许告诉别人!”
翳看着那些做工精巧的玩具,眼中流露出好奇。这是她在禹国从来未曾接触过的玩意儿。
沈星熠看着翳好奇的模样,从包里拿出一个九连环,在她面前演示怎么玩,九连环在沈星熠手中一点一点被解开。
“就是这样玩的,怎么样,要不要试试?”边说边把九连环递给了翳。
翳接过冰凉的金属环,在沈星熠期待的目光下,手指灵巧地拨动起来。她似乎天生对这类需要耐心和逻辑的东西有悟性,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原本纠缠在一起的环扣竟然在她手中一一分离。
沈星熠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接过解开的九连环仔细端详:“这么快?虽然我先演示了一遍。”
她歪着头打量翳,眼中既有赞赏也有不服输的俏皮,“看来我是遇到对手了,下次我们比比看谁解得快!”
当谢临踏着夕阳的余晖找来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出乎意料的充满温馨的画卷。
沈星熠正说到兴头上,整个人都沐浴在金色的光尘中,小手在空中灵巧地比划着,发间的珠花随着她生动的讲述轻轻颤动。她时而瞪大明亮的眼睛,时而皱起小巧的鼻子,眉飞色舞的模样像极了春日里最活泼的雀儿。
而翳就安静地坐在她身侧半步之处,半边身子浸在暖光里,半边隐在假山的影中。她依旧保持着端正的坐姿,但原本紧绷的肩线不知何时已然松弛,那双总是带着戒备的眼睛,此刻正专注地追随着沈星熠的每一个动作。
余晖为两个女孩的身影镀上金边,在青石板上投下交叠的剪影。
谢临靠在门廊下,忍不住也笑了。不过半日时光,这两个孩子之间已经建立起某种独特的默契,不需要刻意的讨好,也没有身份的隔阂,就像两株幼苗,自然而然地向着彼此生长。
娘娘这步棋,看来是走对了。只是不知这份孩童间纯粹的善意,将来能否抵得过深宫里的暗流与风雨。
暮色渐浓,沈星熠终于说尽了兴,懒懒地打了个小哈欠,眼角还挂着因困倦泛出的泪花。她站起身,极其自然地向翳伸出手,那动作行云流水,带着天生的亲昵与不容置疑。
“走吧,该回去用晚膳了。今日小厨房定备了我最爱的糖醋小排,酸甜可口,你定要尝尝。”她晃了晃伸出的手,语气软糯却坚定,“陪我一起用膳可好?”
翳看着眼前这只白皙纤巧的手。长久以来形成的戒备让她本能地想要后退,深宫教会她的第一课便是保持距离。可望着沈星熠那双盛满期待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丝毫施舍或怜悯,只有纯粹的邀请。
在她短暂沉默的瞬息里,过往所有冰冷的记忆与此刻公主的眼眸在她心中交锋。最终,她微微吸了口气,像是下定了某个重大的决心,慢慢抬起手,轻轻将自己的指尖放入那只等待的掌心。
两只小手握在一起的瞬间,沈星熠笑得更加灿烂,而翳的心中,那粒小小的火种,似乎又明亮了几分。
深宫的红墙之内,一段始于微时的羁绊,就这样在一个平凡的春日午后,悄然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