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无边。
宫墙的防卫森严,此刻明明是很深的夜,身着官服的护卫们还配着刀,步履匆匆地提灯巡逻。
司九州借着地形,躲在后花园的一个角落。
“头儿……”
“嘘——”司九州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手将疏星按住,示意他别动。
疏星回望过去,外面的脚步声很密,越来越近,每一步像踩在他的心上,而身边司九州神色从容,好像正被大队护卫追捕的不是她一样。
也对,毕竟是头儿,没这个胆子,也不会策划今晚入宫刺杀太后。
疏星一面忙里偷闲地佩服着自己头儿的冷静,一面四下张望,寻找脱身的机会。
远处星星点点的烛光映亮司九州的眸子,她手在假山的石头上摸索着,感到一处不寻常的光滑手感。
“咯嗒。”
一道轻微的机关开启的声音传来。
找到了。
一条狭长幽暗的密道由侧下方石板后展开,司九州像一只灵巧的黑猫,即刻拉住疏星的袖子,闪身进去,将喧嚣隔绝在外。
这是一道幽长的步阶,两边烛台落满灰尘和蛛网,好似许久没有人来的样子。
司九州行了两步,忽然一阵阴风吹过,带着些不寻常的温度,在空中泛起微妙的波动——
她缓缓握紧手中刀柄。
“你果然来了。”
一道低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司九州静静停下脚步,只见一个身形高大、官服长刀的男子立在不远处阴影中,看不清神色。
一旁疏星一惊,已经摆好攻击姿态要上前。
那人巍然不动,站得很直。他的身形很熟悉,像棵石间的松柏,长长的官刀别在腰间,显出御前玄影卫特殊的标记来。
啧,阴魂不散。
四周没有别的气息,司九州不慌不忙扯下面巾,神情轻松地打了声招呼:
“度大人,别来无恙啊。”
昏暗的光线中,度清光走近几步,露出十年如一日的冷峻面庞。
他眸色如刀,紧紧盯着她。
“你这样做,只会让局势更乱。”
他不知如何得了消息,知晓她今晚的刺杀计划。
不过,“乱?”司九州嘲弄一笑,“这朝堂本就乱透了,何妨再乱一场。”
她一身玄衣,青丝高束,笑意不达眼底。
度清光没再回答,看着她,眼里不觉露出些复杂意味。
斗了这些年,终究还是要落得你死我亡么。
他缓缓抽出腰间的官刀。
密道里的空气凝固了一般。
“放疏星回去。”司九州忽地开口。
“他还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放他回去。”
今晚若不是被他硬跟着来,她本想自己一人入宫的。
疏星瞪圆眼,急喊:“头儿!”
司九州掏出地图和一道玉符,抛给他。
“回去。”
疏星:“头儿……”
他想上前,但被司九州的眼神和气场压制着,不敢轻易行动。
可他跑了,不就是逃兵了?
司九州在他心里一向很有威严,可到了生死关头,他猛地生出一点不服命令、为志殉葬的勇气来。
司九州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轻笑一声。
“你打不过他的,”她转身,“带我的命令回去……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度清光在一边看着没说话。他骨节分明的手落在刀上,却迟迟没有出招。
司九州了解他,那是他沉默的应许。
以疏星的轻功,只要度清光不出手,避开寻常护卫不在话下。
见面前少年一脸焦急和担心,司九州眉头舒展开:“我会杀了他回组织,放心。”
她大言不惭,挑衅睨着度清光。这位玄影卫的指挥使大人,倒始终是一脸淡淡的死人模样。
待疏星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密道,司九州收了笑脸,原本收敛的气势霎时放开。她舔舔唇,刀刃出鞘,闪出一道冰冷的寒芒。
度清光和她几乎同时欺身上前,刀指对方。
两人猛烈又无言地打了几个回合。
基本上来说,司九州刀法更强,但不耐打,度清光则是她的反面,少出险招,却极有耐力。这一战你死我活,因而她不吝于用些阴险手段让自己赢。
司九州反手从袖中摸出匕首。
“……师弟。”
胶着之际,她借势贴近度清光耳边,冷不丁道。
对方很短暂地微微一怔,司九州等的就是这个空档,她强势转过手腕,说时迟那时快,匕首带着汹涌的内力袭向他肩胛。
打点过去的感情牌,又如何呢?
她早就不屑于和度清光的同门师姐弟“情谊”。
不过她没想到这声唤对度清光还有影响。
那把她心爱的匕首刺中度清光时,司九州在想,她真是运气好。
本来只想恶心一下度清光罢了,没料到他有如此怔愣,虽然不剧烈,却正给了她一个破局的机会。
强者之间,一个呼吸的间隔就可能成为决胜的关键。
度清光显然也明白这一点。
他的血慢慢流出来,由司九州的匕首尖,顺着刀刃,流到匕首柄,染上司九州握刀的手,再滴到地上。
和度清光这个人的感觉不同,他的血是热的,炙热的温度由司九州手上传来,隐隐发烫。
近距离看着度清光的时候,司九州突然发现他是个很少眨眼的人。
从年少时师父就说他是个心性坚定的人,可能因为这样,他那双眼里常是浓得化不开的墨。
而现在,这墨好像要散了。
——她的匕首是淬了毒的。
司九州一时不知道自己心底涌上的一丝感情,是感慨还是惋惜。
在度清光闭上眼之前,她听到自己对他说:
“度清光,你还是活着的时候看着顺眼。”
作为快把对方害死的人,这话似乎太不中听了。
司九州拔出匕首。
在她没看到的地方,度清光的血浸染上了匕上的白玉,复又慢慢变淡,仿佛进行了某种滋养的仪式。
*
可能是她造下口舌之业,报应很快便来了。
司九州醒来的时候,眼前朦朦胧胧的,脑子还有些混沌。
左肩的痛感一阵阵传来,令她的感官逐渐清明。
左肩?疼痛?
她回忆起昏迷前最后的景象,是她捅了死对头一刀,平日里躲得飞快的家伙今天倒反应迟缓了。
她捅伤了他,然后呢?
司九州脑子发晕,她想起对方好像在她面前倒了下去,接着近乎同时,她也莫名晕倒了。
难道她晕倒后被对方手下发现,趁火打劫刺伤,再丢到了什么乱葬岗?
视野渐渐清晰起来,司九州首先看到的是灰蒙蒙的石顶,石块的孔隙错综,组成一个张牙舞爪的人脸。
看来还在密道内。
她稍微放下心来,尝试着忽略肩头的伤痛,伸手撑起身子,立时发现了不对。
这双手骨节分明,手上有明显的用刀的茧子,和她的手有相似之处。
可却不是她的手。
向下一看,她身上一袭材料上好的衣袍,腰间金线针脚细密,绣着一个“影”字。
“……”窸窸窣窣布料摩擦声在她身后响起。
司九州回头去看,不期然地对上了一张熟悉的脸。
她自己的脸。
细长略上挑的眉眼,琥珀色的瞳仁,像辽阔的远山密云,冷而雾蒙蒙的,不知何时晴何时雨。
脸轮廓的一圈光滑,不似人皮面具。
“你……”对面套着她的壳子说话了。
出口的声音带些哑意。
是她的声音。
对面也怔了一瞬,似乎刚看清她,几分讶色染上眉间,一时没了下文。
司九州轻吐出一口气。
结合她的身形穿着和左肩伤痛,她料想自己现在在度清光的身体里。
那对面她的身体里呢?是度清光吗?
她盯着对面的“自己”,神色不明。
看着自己的脸在面前做出陌生的神态,真有点奇怪。
司九州摸了一下中指指节,这是她思考时习惯的动作。
对面原本微皱的眉头,看到她的动作,却突然有些放松下来。
“司九州。”
对面道,没有疑问的语气。
司九州和他对视半晌,确认了心中猜测,唇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度大人,看来老天都嫌我们太无聊了。”
度清光问:“为何会这样?”
司九州挑挑眉耸耸肩,示意自己也不清楚。
可能表情太轻佻,她很快看见度清光脸上浮现一个有些怪异的神色。
看着不属于自己的神态出现在自己身上,确实很离奇。
两人就这样盯了对方一瞬。
度清光先移开目光:“现在最重要的是寻求化解的方法。”
“哦?”司九州身子前倾,靠近他,手指绕起对方肩上散乱的一缕头发。
“度大人是对我这身体不满意?”
她眼中揶揄之色尽显,靠得近了,淡淡的呼吸若有若无洒在度清光侧脸上,让他很不习惯。
面前的脸明明是他最熟悉的,可如今又完全不同。
司九州的气势是强烈的,这一瞬间,度清光在这张脸上看到了全然的她,却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他刚要动唇让她离远些,那边司九州已经收了身子回去。
她另一手指尖夹了个小小的白色瓷瓶,是刚刚说话间从他身上,不对,从她“自己”的身上掏出来的。
打开瓷瓶,瓶内传出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司九州倒出两粒解药咽下,感觉左肩的骨肉不再拉扯着传来眩晕感,方收了笑容:
“看来大人今日得办事不力,让‘我’逃脱了。”
度清光沉默。
现在还不知二人为何互换身体,又如何将身体换回去,即便他能在这里抓住司九州,又有几人会相信他二人互换身体的荒唐之事?
密道的壁不厚,顶上石块的间隙里,逐渐有微弱的阳光洒下来。
天快亮了。
司九州捡起倒在地上的匕首,顺手擦拭了一下。匕柄上,弯月状的白玉散发着盈盈水光,在几个眨眼间,浮现出有些妖异的光泽。
司九州刚想细看,那边度清光突然开了口:“别对玄影卫乱来。”
在二人身体换回来之前,少不了要以对方的身份出现,以司九州的不羁性格……
度清光沉沉的眼眸看向司九州,司九州却笑:“度大人这么不相信我呢?”
“可是,”她话锋一转,“我要是不答应呢?”
“你就不想换回去?”度清光拧眉。
司九州见不得他拿她的脸做那副正经表情:“不想。”
她将手一摊,“以皇室直属的玄影卫头领身份做事,对我有百利而无一害。”
或许是现在的情况太过于玄幻,司九州难得见度清光的冰块脸上也闪过凉凉的笑意,但很快消弭。
“那你不怕我对你的人下手?”
若是他有意乱来,她手下那堆幽篁里的人怕是也讨不到好。
“你不会。”司九州自觉与度清光斗这么多年,知晓他的个性不会趁火打劫。
这家伙追求过程正义啊,和她不一样呢。
“是么,”度清光这次居然确真笑了起来,“可我现在不是我。”
他目光灼灼:“我是‘你’。”
“向来行事肆意,手段残酷,杀手组织幽篁里的头目,朝廷悬赏的第一反贼,司,九,州。”
他一字一字吐出她的名字。
司九州笃定反驳的话一下卡在了嗓子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