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寓摇了摇头,极轻地叹了一声。
流年不利、霉运加身这种东西,似乎是要开始在他这种满身晦气的人身上发作了。
怎么评价呢?
认人很准,时机要命。
若被带走调查,鉴于并非顶着一张明晃晃刻有“天赋异禀,异于常人”的脸招摇过市,所以身为三无乃至全无的地底来客就算摇身一变,被打成有嫌疑重大的黑户,起码还是能保住一条小命的。
而落到解煞师手里,那可谓蛇遇雄黄,上来就现了真身。
而且他们对凶地阴煞采取的措施一向不挨留情面的边,行事中处处透露着“永除后患”的狠厉,很大概率会送给商寓一个魂飞魄散、挫骨扬灰的绝命下场。
怎一个惨字了得!
眨眼间又愁又苦,凝重的沉眸上眉峰高蹙,在眉心中间挤出一道褶皱纹路。
商寓感觉头从太阳穴一路疼到了脑仁,又从后脑勺一路飙了出去,高低是个贯穿伤。
坐以待毙就会完,得赶紧跑……
大路尽头纷乱的葱茏间,冷冷转出一抹长身白影。
来人衣着宽大白净,全身上下没有一丝花纹繁饰,袖口衣角被风吹得飒飒作抖,乌黑长发一路斜逸。
此等形象,十分符合寂寞空林无灯无人的阴森调调。
几分钟后,白衣男人出现在商寓身旁。
半掩在轻薄白衫下的素白长指缓慢抬起,指尖朝那张安然闭目的脸点点靠近,似是要触探鼻息。
在这间隙,闭眼假寐的商寓忽醒抬腕,尖嘴铜鹤刹那直抵荒郊来客的喉咙。
走为上策,奈何近乎全身瘫痪,两种身份又堪称水火不容,只得出此下下策。
铤而走险可以说是他短时间内能想出的最佳解决方案。
那只复健了一早晨的手臂估计没想到,会在万分紧急的情况下突然被授予此等重大使命。
那只被嫌弃能看,但貌似没什么屁用的铜鹤恐怕也始料不及,会被便宜主人临时当起直逼命门的冷兵器。
对面单膝屈跪的白衣颈间一凉,滞在原地。
看样子这人完全没料到会有此种招数,面上明显闪过一丝不可思议。
不过他回神倒是挺快,继而从容地拢手撤回,一副“我就这么看着你”的泰然无谓。
容貌俊逸,轮廓锋利,沉眸含冬,一张十分具有冲击力的脸陡然出现在跟前。
商寓破釜沉舟断然睁眼时,其实有被猝不及防撼得呼吸顿了一顿。
因为很近。
然而不过半霎。除了他自己对这种仿佛被乱了心窍的反应有所意外之外,旁人根本察觉不到他身上眨眼消失的细微变化。
因为几乎在同一时间,商寓便懒懒弯了眉眼,弧度自然地像本就如此,友善道:“哎,来人啦。”
可惜的是,这些字之间如同掺了沙子,涩涩的,像从喉咙里刮蹭出来,没那么悦耳。
可能姿势有些累人,对方收在身侧的手落了下去,撑在地上。
商寓微微歪头看了眼,一副理所应当的似惊似疑中混着几分不太明显的探究,接着特意放低声音尽量泯去哑意,轻声问:“这位,难不成你和我一样,也迷路了?”
这鬼地方到底是哪儿他还真不知道,迷了路倒也不算胡说。
此时此刻,那关心又日常的语气配上一双无辜亮眸,真有种实心实意的温柔。
如果不是正在一丝不苟地抵着别人的咽喉的话,想必会更有迷惑般的说服力。
杵在一旁的冯殿桥目瞪口呆地看着几秒内发生的一幕幕,又惊又急,又慌又怂。
等三天等来个比自己还像鬼的大男人,算怎么个事。
比怎么个事更算个事的是,那新来的男人好像也能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冯小年轻敏锐地意识到有种山雨欲来的不妙。
他默默后退,相当后悔刚才大喇喇装作开朗和事佬喊的那几嗓子:“诶,嘿,打人不行,要不得。”
眼看门口两人正不死不休地对着眼,无一分心,他决定先缩起来。
于是麻溜地钻到棺材后面表演了个原地消失,索性再不劝架,再不出声了。
两厢对峙,被一呼一吸荡出去的气息飘悬在方寸之间。
暧昧的距离里全是肉眼可见的防备和微不容察的探究,春日薄冰之下潜藏的冷酷一触即发,仿佛眨眼间就会针锋而对。
两双好看的眼睛无声凝视,目光咫尺远,相撞又混在一起,只纳了彼此。
所以情绪、神态、呼吸频率,甚至连眼睫一丝细微的颤动,都仔细清楚地映现在双方眼底。
由于全力倾身,商寓周身肌骨临时紧绷而起,受力最多的手腕和侧颈的线条被顶得尤其明晰。
忽然间,他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因为足够了解自身情况,他清楚这种感觉并非强弩之末的乏力窒息,更像是突如其来的某种外力形成的阻隔。
如同一道屏障从天而降,笼附在身体周围,严实密集,凝成一处封闭空间,轻而易举断了与外界的密切联系。
猛一低头,商寓千辛万苦维持住的和蔼可亲隐隐出现了裂痕。
只见一道红色字符和一道黑色字符忽而平行,忽而交叉,蛇链一样,悄无声息从笼罩在宽袖之下的触地指节一路爬到他身上,眨眼将他给锁了个七七八八。
黑白符镇!
符咒五花八门,用途各有不同。
符镇属万千符咒中的一种,乃是化解凶地的特用之物,主辟邪、镇压。
因其大大区别于一般灵符的贴、挂、燃之用,且杀伤力巨大,于是长久以来单成一套体系,重符文不重咒语。
外观倒是和普通符咒没多少不同,多为黄底朱字。
只是在某些时候,为了某些特别的目的,解煞师会用一种特制黑墨描覆在朱字上,或者只用黑墨在空白符纸上画写。
因此,解煞师中很早便有了白、黑的简单指代。
可无论是黑是白,都不是商寓能承担得起的。
从某种角度而言,这玩意儿也等同于为依赖凶地过活的阴煞量身定做。
喏,这不,一下就给人定得凝固了。
刚开了个头,刚不动声色恭维了一番,关键要紧的话都飘在舌头尖上还往外倒呢,就这么草率地被制住了?!
商寓不甘心,脸上的笑冻了一半,另一半带着黑红交错的彩,垂死挣扎。
措手不及的攻守易型让他话都没来得及蹦利索,自己给自己噎了一激灵:“等、等等——”
白衣男人单手覆上商寓木然的侧腕,连带倔强挺立的尖嘴铜鹤一起,通通按回那方清骨凸起的膝盖上,而后淡然起身。
看样子是彻底不打算开口理会了。
轻缓的脚步从商寓身旁迈过,没带起风,也没乱了灰尘。
只在两人身形交错时微微侧头,从低垂的眼角收回了悬而未落的一瞥。
本该具体落到某个人身上的一瞥……
不知为何,这一幕自上而下掉进商寓眼底,竟让他瞬间生出些没来由,也找不到去处的在意。
是以刚才措辞好的交易谈判之类的讨价还价,一股脑全落在了喉咙里。
还没来得及再细看细想,就两眼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模模糊糊听到的最后一点动静又远又轻,有几个不经意掉进耳朵的字反倒沉沉的,好像是:“受人所托。”
· ·
与其说商寓是被雨声吵醒的,不如说是被急雨给惊醒的。
大点子又重又乱,如同从高空掉落的大颗黄豆,噼里啪啦砸下来,就像一群人在外面拿着棍棒猛敲窗户。
那天塌一般的阵仗,恨不得让人临时患个心悸,再当场撅过去。
倏尔睁眼,喘着粗气的商寓下意识想折起,不知道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太好的梦。
然而身体素质实在过于惨不忍睹,干起起不来,折腾半天只能用半边臂肘把自己一丝丝撑高。
扭头四看,朦胧中却见满目盈黄不知从何处散出,无声无息铺了满地。
飘洒四散的暖色漫在陡然睁开复又压低的长眸周围,先是慢慢降落在那不安的长睫上,又悄悄融进颤动的瞳孔里。
光很柔和,眼睛适应的过程也很柔和。
可还没等到视线彻底清明,一股比水土不服还要沸腾百倍的不适彻骨袭来。
中间几乎没有任何过渡,商寓像是猛然脱力,狠皱着眉仰倒回去。
那动静听起来像是撞在床上。
一长条人刹那间瑟缩成团,抽搐的手指抓攥被角,紧接着的瞬间,空荡的房内猝起一道难耐又克制的抽气痛呼。
紧握的拳头跟着抬起,半压半抵堵在齿间,牙印深陷。
他刻意消音遮挡,然而喉咙里漏出的声响早已支离破碎到听不出任何形状。
潜意识中那股令人窒息的感觉果然如约而至。
就像不知不觉被人暴打成重伤,却好死不死在全麻和肾上腺素消退时从昏迷中苏醒。
顷刻间,类似内伤外伤等不容忽视的存在前赴后继地翻涌出来,痛感撕扯绞割,研磨着理智,一旦开始只会让你想方设法求它停止。
雨越下越大,那么严实地压下来。
裹住了天地,裹住了商寓。
从天而降的水声隔绝一切,湮纳一切,藏起了好多好多。
不由自主地,他躲进软被,咬着牙,任自己喑咽得放肆。
只知道好疼的混乱思绪片刻空白,他就在那片刻的间隙里仓促地想:“这雨也没那么恼人……”
……
好在剜心玩意儿持续的时间并不太长,来得快,去得也干净。
否则没有外物帮助纾解,只靠意志硬扛,他早晚要找根结实棍子给自己挂起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何苦长久受这糟烂罪。
彻底活过来的商寓恹恹地扫了遍被搅得乱糟糟的床铺,起伏的胸膛沉沉纳进一大口空气,没再乱动。
他舒缓呼出带着一小截小一截停顿的长气,边平复边寻思,强烈预感以后随时随地都可能遭遇偷袭。
那情形大概是:没头没尾没预兆,咣当就来了一下子,然后再使劲难受一阵子。
想到这里,平躺在床的人眼皮绝望一合,闷闷回以一声力不从心的冷哼。
就着这个欣赏天花板的姿势,听着外面连绵的雨声渐小渐落,他初步打算好好冥想一阵。
捋捋脑子,顺顺心气儿,再继续躺尸。
然而不一会儿,从深处蒸腾出的烦躁焦郁,把本就蠢蠢欲动的大眼忽地撑开。
思绪是一种既悬空又找不到方向的混乱,乱得人眉心直拧。
只觉到处都不顺当,哪哪都不安心。
以求赶快稳住那风雨飘摇的安全感和朦胧难消的无所适从,此时此刻的解决办法,唯有立即从周围环境中了解一些、掌握一些。
什么杂七杂八的都行。
比起真实的疼痛,这种感觉是另一种维度的十分煎熬。
白噪音和床的绝妙搭配再怎么惬意和谐,商寓也静不下了。
小心翼翼撑着胳膊直起,谁知腿脚刚跟着上半身移动一小截,便觉右腿小腿下方如同什么镶进骨头般,出现一片剧烈钝痛。
“又来!”
局部钻起的肉疼激得他半边身子猛抖了一哆嗦,两个字像是从齿缝挤出来,缀着大半气音。
**的冷汗才刚消下去,又在额前腾起薄薄一层。
方才由内而外的剧痛铺天盖地,压过一切,完全没心思注意其他,更不知道会出现这样的后遗症。
伤处锥心的余韵让商寓不自觉噙咬起下唇一侧。他从高枕上歪头去看,眯皱成团的眼睛里片刻只剩讶异。
什么狗屁后遗症,竟然全是新伤。
整条腿在床被间揉得通红,脚踝尤其是重灾区,不知何时淤了一圈有大有小的不规则青紫,紫多青少。
宽度相当可观,粗略估计有两指粗细,上面隐隐发黑。
就像戴了个私人定制的脚环,款式颜色独一份,怎么看怎么不祥。
商寓:“…………”
红·罪魁祸首·珠系得不紧不松,高低合适,此时正松松散散搭在踝骨上。
在黑绳和淤血的衬托下,它光彩夺目得旁若无人。
这么准确的位置一看就知道经过精心考量。如果不是特别注意,几乎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商寓难得见到自己脚腕如此一片姹紫嫣红的“好景”,他一动不动,晦气地盯了那血红血红的玩意儿好大一会儿,沉默中似乎藏着要把绳子狠狠拽断的冲动。
于他而言,喜欢收集饰物和随时贴身佩戴,完全是泾渭分明的两码事。
原因很简单,也稍微透着那么点儿扯淡。
据当事人反映称,那感觉就像是在身上挂了甩不干净的水滴一样。
即,纯嫌赘余麻烦。
如果某天兴致突起,系绑到手腕上深深欣赏,不到半天他肯定二话不说摘下来,远远搁置一边,绝对不可能留着过夜。
以后偶尔想起来,指背轻扫一遍也不算冷落辜负。
又因为无比清楚自己多看一眼、两眼、三眼也懒得弯腰费那个力气的德行,更没想过要在脚踝这种“偏远地区”做文章,更不要说现在半点多余的劲儿都收拾不出来。
即使不习惯,也不会拖着所剩无几的老命,硬要弓腰抬腿去解决这份碍眼。
从七彩色块上的黑红收回目光,商寓噙着将出未出的笑意,最终依旧回归一脸平静。
还能怎样呢,留你一命吧,他心说。
床边一堆用途直接明了的工具,高高低低、胖胖瘦瘦,分别靠着床头床尾摆成了一排,伸手可及。
手拐、腋拐、单拐、双拐、各式轮椅、行走帮助器、老人四角拐杖……
助行方面可谓应有尽有,甚至稍远的角落还过于贴心地搁了几截假肢。
艰难支起身子的商寓目不转睛了那机械腿好半晌,又面无表情地一段一段仰天躺下:“……”谢谢啊!
房间原本处处透着没什么人味儿的工整干净,暗黄色的灯光覆在各质各色器物上,却意外地映照出一派不可多得的美好宁静。
莫名营造出一种床上人已经夕阳晚照,步履艰难,是时候该去养老院颐养天年的极致氛围感。
身残志坚的商寓不负所望,没过多久就艰难拉过最近处的轮椅,开始呲牙咧嘴拖着自己慢吞吞往上面挪。
嘶!哈!嗯!呃!连绵不绝,此起彼伏。
终于捣鼓明白摇杆和有白有黑有红的按键,他迫不及待在房间里溜了好几个大几圈,左折右绕。
越转越满意,越瞅越顺眼。
“咔哒”,门把手压下。
商寓开着那辆顺眼呼啸而出,风驰电掣,奔腾磅礴。
恢弘了三秒不到,他忽然炸了个毛,人和车的气势一起戛然而止,都蔫了吧唧地原地枯萎了。
纯属意外。
谁也没想到门外不远站了个人,一声不吭,一动不动,所以无比顺利地肇事肇到了人腿上。
轮椅更没话讲,千钧一发之际竟然大张旗鼓地没了电,按钮啥的全不听使唤。
都完了个大蛋。
商寓顷刻暗淡如死灰的心里唰然一凉,一缕祖坟遭雷劈的呛人黑烟在看不见的地方袅娜而升。
怎么就这么寸!
紧跟着抬头一看,某人只觉这辈子点儿没这么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