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术十七岁了,许给了长随凌霄,这是崔府所有人意料之中的。本来去年就该办完事,只是因为崔沅的病情,耽搁了。
眼下崔沅病情稳定,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容易半夜高热,兼之太夫人也希望竹苑能有些喜事来冲冲喜气,于是婚事也便提上了日程。
丫鬟与小厮成亲,在大户人家里面称“配人”。
这个词中,主体还是主家。
律法决定了奴仆既同资财,即合由主处分,只能同类相婚,所生子女,亦只能继续为主奴婢。
与茫茫然被指给从来也没见过的哪个小厮相比,凌霄倒算好的,起码跟白术是一块长大的情分,又生得平头正脸,爹娘皆是铺子里的管事,白术是真心情愿的。
无论她乐不乐意,叶莺都不会贸然说什么。
这不合时宜。
她们从小所接受的教养、身处的环境既是这样,凭她几句能改变什么,即使改变了白术的想法,也改变不了她们的处境。
这不叫帮助。
不管怎样,白术作为大丫鬟,平时在下人中就享受着顶层的待遇,嫁妆也是崔沅出钱给她置办的,衣料首饰、家私器具都是好物,且丰厚,比外面一般人家嫁女还更体面。
叶莺一直也感谢崔府,倘不是太夫人看中了她,她就得随着剩下的女孩子被卖到秦楼楚馆去,那样的日子是怎么样的?
叶莺不愿意去想,反正,她眼下还能安稳地做自己喜欢的事,真的挺好的。
也得感谢长公子。
她没有别的回报,只能在吃食方面更上心一点。昨日的透花糍犯了忌讳,虽说长公子未让人难堪,但她还是有些忐忑,于是为了表示歉疚,今天做了一碗五色浮元子送去。
浮元子其实就是元宵,本没什么值得称道的,但她包了不同味儿的果馅,每一口都是不同的风味。
桂花枇杷的、樱桃酸梅的,还有林檎桃子……都是加糖熬到果肉半化不化,口感稠密的状态,再包进糯米圆子,汤底只清水加蜜即可,才不会互相影响口味。
手搓的元子,不顶顶圆,但颇有嚼劲儿。一口咬下,江米皮子拉长,拉长,再断开,酸甜的馅心就溢了出来。
桑叶眼看着自家仪范清冷的探花郎如今面对这种正正经经是哄小孩的吃食,也进得挺香的。
叶莺才送去点心,外院忽然来了个嬷嬷,道是太夫人召她去,不肯说什么事。
叶莺有心与白术告一声,那嬷嬷催得她换双体面鞋子的时间都没有。
叶莺穿庭过廊,又沿着来时的路走了一遍,来到了太夫人的院子。
这里可比竹苑精致堂皇多了,一应紫檀家具,珍奇陈设,壁龛里供着尊羊脂玉身佛像,不管是燃的香还是什么,都尽显大气。
太夫人坐在罗汉床上,腿上搭着薄毯,正与仆妇玩双陆。屋里立着一个婢女打扇,一个捧盂,两个打帘。
叶莺乖声请安:“太夫人万福。”
自从刘海长长之后,就往两边梳了,此时只能毫无阻碍地供太夫人打量。
太夫人也就那一日挑人时远看了一眼,她有了春秋,对于人的模样其实记不太清,此时含笑点头,一壁叫人上前,一壁端详着,心里愈看愈惊。
刚从正午的大太阳底下一路行来,接应的仆妇都出了一头热汗,脸上油腻不堪,下去收拾自己了,这姑娘却并不觉气味难闻。只见她脸蛋细白,双眸水亮,身姿也窈窕,好一个佳人。
太夫人越瞧越满意,吩咐叫人摆了个墩儿来摆在下首,让她坐。
叶莺推辞后,只敢坐了一点点,太夫人向她伸手,她也乖乖递了过去。
太夫人赞叹:“好俊俏的孩子,几岁了?”
叶莺答道:“九月里就十七了。”
“嗯,十七了,家里可曾订过亲?”
叶莺心中莫名,面上只得羞涩垂头答道“未曾”。
太夫人笑眯眯地就从腕上撸下一串十八子手串亲自给她戴上。
那手串上十八颗白玉珠子,两头又分别缀着一颗红珊瑚珠,还有一颗红珊瑚佛头塔,润泽明显,显然是太夫人常戴的贵重之物。
这可不是寻常什么衣料首饰,随手赏就赏了,叶莺当然要推,太夫人却“啧”了声,一旁的大嬷嬷皱眉:“太夫人赏你是看得起你,莫作小家子气。”
叶莺只好不胜惶恐地自座起身行礼,受了赏。
手串被戴在了右手腕上,玉是好玉,触手生凉,她却觉得烫极。
模样儿好,性子也堪调教,关键是孙儿不反感。
太夫人满意极了,慈蔼道:“我听说多亏你,阿沅胃口好了不少,瞧你多喜欢,还叫你近前当差,以后要更尽心才好。”
叶莺垂着头:“是。”
一来一去,太夫人与她聊起这些时日崔沅的饮食,又问了几个在她看来很不着边际的问题,还道:“我人老,孙儿们懒得应付我这婆子,以后你要多来陪我说说话。”
叶莺整个人都麻了,“能得太夫人喜欢,是奴婢之幸。”
太夫人笑眯眯地挥挥手,放她走了。
在屋里的时候,叶莺心里发毛,也不敢乱看旁人是何神色,待出了门,竟直直对上一张熟悉的脸,眼里的酸都要溢出来了。
叶莺意外又了然:“玉露?”
玉露如今在太夫人院里当着闲差,差事轻松却也一眼到头。
聊了两句近况,玉露忽地收起脸上的愤愤与不甘,将叶莺拉到清净无人的地方,央道:“莺儿,我知错了,我真知错了!我对公子不敢再有那想法了!”
说着,她忽然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竟是深深地向叶莺福了一礼。
“?”
叶莺紧急侧身避开,没有受,“你干嘛?”
玉露可怜道:“莺儿,你跟白术姐姐要好,能不能想想办法让我回去。”
“……”
见她不说话,玉露继续求道:“你在公子面前那般得脸,帮我求一求,想来他会听你的。”
叶莺面无表情。
“莺儿,咱们从前多要好……”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叶莺气笑。
“我是个什么?能让公子听我的?”
“我没有这个本事。”她道,
“你要真记得我好,快莫想着害我了。”
向来最好脾气的她,三言两语就绝了玉露眼里的希望。
玉露动了动嘴,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临走前,她终是心软,想到方才在屋里扫见的点心攒盒,道:“太夫人喜食甜软,你要有心,便琢磨琢磨吧。”
真傻,讨得掌家的老夫人欢心,不是更能直接找机会求恩典放良籍。
叶莺摇摇头,一路低头快走,回去后赶紧给白术看了手串。
又生怕过会忘了,一口气将老夫人在屋里的话一字不差地学给她听,完了明知故问:“……姐姐,太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白术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里面就传来崔沅的声音:“进来。”
叶莺好不尴尬,公子怎地在抱朴堂。
硬着头皮进去,闻见浓重的药香味才想起来,是了,今儿又是一旬中看诊的日子。
郎中刚走,白术去开窗通风。
熏艾的烟气一时半会散不去,烟雾缭绕中,崔沅坐在榻上刚醒,衣衫未整,眉目慵懒。
与平日里清醒端方的模样相去甚远。
叶莺瞄了一眼,心跳砰砰,立马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站在好几步开外不敢上前。
呆站在那里作什么?崔沅扬扬眉,按了按太阳穴两边。刚睡醒的混沌渐渐褪去,终于抬手将衣襟给整理好了。
目光再次落在她乌黑发顶,好笑道:“过来,重新说一遍。祖母寻你做什么?”
叶莺依言走近,更仔细地学了一遍。连太夫人跟身边嬷嬷的语气都惟妙惟肖。
倒是有几分口技天赋……也不必这般细致,崔沅嘴角抽了抽,端起茶,“什么样的手串?”
叶莺连忙撸起袖子给他看。
其实本不该如此,白术是姑娘,崔沅却是已经成年及冠的男子了,应该避嫌的。
可叶莺穿越后的环境太单纯了,到现在还觉得露个手腕而已怎么了,她上辈子夏天还露胳膊膀子呢。
何况在她眼里,探花郎比她将近大了七岁,性子又是这样的沉冷,有时候眼光扫过来,叫她心里一颤同时想起前世之班主任。没什么旖旎的。
崔沅目光一顿。
这一段手腕纤细雪白,若是贫寒小户,怎能养出这般娇嫩肌肤?
念头闪过,随之又看见那欺霜赛雪的手背上,赫然几点殷红油疤。
崔沅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
应是挑剔毛病又犯了。
心里想到库房应当收有一些消除疤痕的药膏,于他也无用,一会叫白术找出来。
总归是因为他的缘故,破坏了这份美好。
目光顺着往上,便睇见那嵌着上好南海珊瑚的白玉佛珠串。
确是祖母爱物。
崔沅唇角微扯,发了话:“既是给你,便收着吧。”
二人本就心照不宣,有着默契。
她如此知情识趣,叫崔沅颇是满意。
得他亲口诺下,叶莺收着就安心多了,高兴地应声:“是!”
怎么会不喜欢贵重东西呢,她隔着袖子摸了摸,唇边弧度明显。
崔沅见不得这副傻样,闭上眼打坐,掩饰眸中笑意。
叶莺告退出来,悄悄与白术感慨,“公子那样的容貌风流,真不能怪旁人心志不坚。”
白术就笑了。
“那你呢?”
知道就算压低了声音公子也能听见,她引导地问,
“若是从前的公子,太夫人与相爷亲自把关婚事,旁人自然不敢肖想。可如今太夫人有意安排你接近公子,若是成了,你便是长房唯一小公子的生母,荣华富贵不愁。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叶莺沉默半晌。
“姐姐,我想回家。我不愿做妾。”
她抬头,眸光清炯,“我虽是孤女,但将我捡回去的邻里都是很好很好的人。雏鸟反哺,结草衔环,我该回去报答他们的。”
叶莺眨眨眼,“至于公子……其实,我识得一个老大夫,医术很了得,十里八乡的人都来寻他看病。公子若不嫌弃,我想写信请他过来,看看公子的病症。”
这一年里,崔府遍寻民间医术高明者,其实已经不报什么希望了。一个村野大夫,能有什么办法?
但白术不能这么说,她道:“你有这个心是好的,至于成不成,最好先别在公子面前夸口。写了信便给我吧,我叫凌霄寻人给你带回去。”
叶莺终于寻着了机会报平安,当晚就写了信,交待自身,又单独给村医刘叟写了一封,用蜡封了口,第二天一大早就交给了白术。
望他们安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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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