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慈商抱住自己的脑袋,脸上出现痛苦狰狞的神情。
林谙当即意识到了,小凤在给陈慈商破幻术。可是事已至此,他回天乏力。
下幻术与破幻术,生于同源,实意相对,如果说幻术为仙门秘术的话,破幻术则更加鲜为人知。
当年陈老伯遗留之际,嘱托自己抹去陈慈商的那段记忆,林谙答应下来,可是世间并无那般神不知鬼不觉就能让人忘掉从前的手段,凡是逆天而行,必会留下痕迹。
所以在他使用幻术,强行掩盖陈慈商记忆的时候,就考虑过,如果有一天,此法被发觉,陈慈商身上的幻术被破,他将承担的,是双倍的痛苦与折磨。
大梦一场空。没有什么比得到再失去更让人难以释怀。
陈慈商渐渐变得双眼空洞,口中挣扎的声音变为低声颤抖,小凤冷眼旁观:“陈大夫,我真羡慕你,你有个那么好的爹,对你要求严格但是也不忍心你背负任何重担,宁愿你失去关于他关于许多人的记忆,也要你从此没有负担地活着。要说你如今能这么清高地站在这里,都要感谢你那个好爹——”
小凤转过头看林谙:“以及你对面这位旧友。”
陈慈商痛苦地蜷缩在地上,豆大的汗珠紧贴着他的面颊,缓缓滑落,可他的呼吸声变得越来越急促。
小凤摇摇头:“你说,为什么我就没有你这样的好福气呢?”
林谙心中焦急,可是无能为力,听到小凤的话,他内心深处居然也有一丝微妙的波澜,是呀,陈慈商的确是好福气,可是拥有的福气一朝化为泡影,他该怎么接受?
林谙看着小凤,沉声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小凤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露出一副不谙世事的表情:“其实我也不想干什么,我只是想要害过我的人付出代价,只是想要我羡慕的人和我同样痛苦。”
顾清也意识到事情正在朝不可控的方向发展,缓声道:“陈慈商不通仙术,不可能是他害的你,你若是害了他,自己也讨不到好处。”
小凤点了点头,问:“那又如何呢?你说错了,我不会害他,但我要让他痛苦。我就是看不惯他这般逍遥自在,人人都痛苦,为什么他不痛苦,这不公平。”
林谙道:“小凤姐姐,能否告诉我,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小凤故作天真的眼神看向林谙,回答了一句:“你怎么会问我这个问题,你不是也经历过吗?”
顾清皱眉,在两方言语交锋之际,他现在已经来到了林谙身后侧,只听林谙笑笑,接话道:“哦,我怎么不知道呢?”
“哈哈哈哈哈,林谙,你在自欺欺人吗,你是怎么死的,真的忘记了吗?”小凤感慨道,“只不过你会忘记,我可不会忘,你死了,还是众人歌颂敬仰的横音仙君,我死了呢,我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林谙没有说话,小凤依靠幻象而活,陈慈商又在他的手上,只能被牵着鼻子走。
小凤眼里满是冰冷的笑意:“我死的时候,正是与温言良大婚那日,洞房花烛夜,新婚新郎却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硬生生地吞下这口气……他好懦弱呀,救不了自己的亲弟弟,也救不了自己的妻子,嘴里振振有词说着什么仁义道德又有什么用,权衡了多少多少,周旋了多少多少,其实又如何呢,他想守护的守护得了吗,对于恶的东西,就是一点、一点也不应该纵容。”
她笑着看向林谙:“你能理解吗?”
林谙叹了一口气,疲倦笑道:“冤冤相报何时了,为了一时的太平安稳,所以宁愿舍弃已经无法改变的事实,他们当了坏人,不代表自己也要像他们一样。”
小凤猜中似地摇摇头,看向林谙一侧的顾清:“顾公子,这么多年,你肯定可以理解吧。”
顾清未置可否:“你的筹码不过只是一个和你一样的可怜人……我带你去见温言良。”
小凤突然将头抬起来,苦笑了一下,道:“我不会跟你走的,你让他来见我。”
顾清点点头:“可以。”
林谙偏过脑袋看他,眼神对视的瞬间,似乎突然看到了一个他没那么了解的顾清,小凤的出现,也让他明白了,人不会永远不变,人身上却也有东西,会永远不变。
顾清继续道:“但是,你得告诉我们,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最近幻术好像不受控制了?”
顾清问出了林谙心中的疑问,自从他莫名其妙重生后,就遇到了许许多多前世根本就不会遇到的情况,最严重的,莫过于幻术的泛滥。
他刚入阳世撞上的诡异密室,在长平被卷入的妆匣幻术,以及自身失而复得的记忆,都与幻术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小凤还是不解释,陈慈商彻底昏迷过去,额头都是细汗。
小凤愣怔片刻,给他吃了一颗药,转头看到另外两人看着她,她只是埋下头蹲下去,双手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角落,仿佛那一通为自己的辩解已经耗尽了她的所有心力。
她低声道:“我不会害他的,你们两个可以离开了,把温言良带过来找我。”
林谙立在原地,并未听从:“你如何保证,你们不会玉石俱焚呢?”
小凤好像已经很虚弱很疲惫了,她看了看林谙,又看了看林谙身边的顾清,开口道:“我只是觉得不公平,我不想害他,我为什么要害他……我只是死了,不是变成坏人了……”
林谙没什么反应,他不相信从任何人嘴里蹦出来的话,他只是相信他亲眼看到的。
“你幻化成老板娘的时候,说你有个妹妹,最后却死了……是说的姚燕吗?”
小凤静静地看着他,垂眸半晌,才道:“对呀,她死了,你瞧,人命就是这样不值钱。”
林谙问道:“她真的是姚家人吗?”
“我不知道……她从小就跟着我长大。”小凤抬头看林谙,“林谙,刚认识你的时候,你也还只是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这么多年不容易吧。”
突如其来的直抒胸臆,在现下这个略显诡异的气氛中,显得不太相宜。
林谙笑笑:“还行。”
小凤遗憾道:“林君知那人脾气差点,心里有什么事儿也不说,但是你姐姐是真心在为你做打算的。还记得你当时很纠结要不要回林家吗?她一开始也不想去打扰你平静的生活的,但是她知道自己在被针对,如果活不下去了,必须要有一个人能接替她的位置,带你回林家后,她教了你能够教你的一切。……只是可惜你的家人都把你保护得太天真了,所以你才会死得那么惨。”
“仙门斗争,表面礼义之下,都是血肉模糊的。”小凤的脸庞抽搐起来。
林谙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又想到现在的小凤只是被豢养在幻术当中的一具行尸走肉罢了,她知道与否,其实都不足为奇。
林谙耐心听她说完,道:“我知道,我不怪我父母,也不怪我姐姐,何况他们都已经不在这么多年了。”
小凤笑笑看向顾清,问道:“林谙,那他呢,你还在怪他。”
她像一位历经多年世事的姐姐,看着面前两人,面容似乎终于不再那样狰狞,艰难模仿着许多年前的芳华,挤出来了三分详和。
林谙愣住了,胸腔中的心跳越来越重。对于死了的故人,这一生就结束了,是非对错,他再如何纠结也终将释怀,可是顾清仍旧不远不近地在他周围。
“你看顾好陈大夫,我们带温言良来找你。”顾清出声打断,没等林谙反应,挟着他背将他往外揽。
小凤和陈慈商彻底离开林谙的视线以内,他暗自平复了情绪,对顾清道:“她的情绪应该是稳定住了,先去姚家搬救兵,这里是他们的辖域。”
顾清却果断地否决:“你应该相信她。我们去找温言良,她没理由害人。”
林谙道:“她为什么没有理由?最近的幻术之乱还不少吗,她依靠着幻术生存,这就是她的理由。”
顾清摇摇头,直视林谙的眼睛:“你比我更了解她,你知道,她不是这种人。”
林谙想反驳,可是反驳的话刚到嗓子眼,就被他那句“她不是那种人”打得烟消云散,内心挣扎片刻,才挂上一个笑容,开口道:“好的,我或许了解她,可是我也了解你,所以,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顾清继续看着他,沉声道:“你为什么宁愿相信我作为仙门修士,不会对这些事情袖手旁观,都不愿意相信……在我心中,你比他们所有人都重要。”
林谙想搬出事实讲道理,什么你骗过我这儿,你骗过我那儿,但是骗来骗去的,自己在意的到底是什么?
“师尊,我以后可以直接叫你的名字吗,像我们最开始认识那样?”
林谙没回答。
其实他虽然恢复了大多数记忆,可是却依旧记不起来最开始他们认识时是个什么场景了。如果说在磨塘村外的戏楼,他们已经相识了,那么最开始的缘分,肯定比这还要早。
那个时候,他们大概没有任何的身份立场的限制,不会恶意揣测任何一方的动机。就像不知是那篇旧戏文唱的那样:“如果缘分有动机,那肯定是千年求来的命运安排。”
看到林谙的视线有所游移,顾清微微蹙眉,眼神垂下来,继续道:“林谙,我不是在为自己说话,我只是在想,你或许太孤独了,高处不胜寒,我从小就知道了这句话,可是真正理解这句话,用了很多很多年。”
顾清是个性子淡漠的人,这是林谙第一次听他说他内心深处的东西,可是真正听到,却有些害怕他继续说下去,下意识想要逃避。
林谙忙打趣着将话题岔开:“紧要关头,这些都不重要了,去找温言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