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疾驰到城门,锦心掀帘看向坐于马背上的男子,急声道,
“恩公……”
魏琎面无表情,转身勒紧马绳,语气稍显冷淡:“无须多礼,先启程吧。”
锦心来不及思考魏琎对她态度的转变,她此刻心中只想着徐忱的事,因为兄长同她说,寻安镇的城门处,是徐忱之通牒的最后一次记录,且自进了寻安镇就再没出来过。
魏琎得了信儿便加派人手前往寻安镇搜寻,今日得了消息,义庄近日停放的一具尸身同寻找之人的信息高度符合。
魏琎忙通知沈樾带上锦心前去确认。
锦心心下着急,可也急不过这半日路程。
她心中哀痛,祈祷着兄长说的那人千万不要是徐忱。哪怕她一直以来都有设想,徐忱不归,不是抛妻弃女就是已有伤亡。
可当伤亡的可能性放大在面前时,她又觉着接受不了。
记忆中那样好的一个人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他们初识之时,锦心方在镇上卖了绣品得了银两,却被歹人跟踪到人迹罕至之地抢走了。那人抢了银两,锦心下意识想追,谁知没追两步,前人见她一介妙龄女子,竟停了步子,往回逼来。
锦心见周围无人,瞬间便知歹人意图,他不仅劫财还要劫色,偏生那时她怕的腿软,没跑两步便被绊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凑上前来。
徐忱就是这时出现的,他拿出随身携带到匕首喝斥走了歹人,将锦心救了下来。
事后还将锦心一路护送至村口才返程。
自相识之后,锦心总能在镇上碰见他。
她来卖绣品,他来卖字画。
两人都是孤儿,碰见的次数久了,便免不了互生情谊,徐忱得知锦心的遭遇后,甚感同情,他一男子有如此遭遇已是艰难度日了更何况这个柔弱的女子,只怕比他生存的更为艰难。
如此想着,便经常照顾锦心这个孤女,两人也就此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
婚前婚后徐忱都一直对她颇为照顾,事事都为她打点好,甚至早起连被褥都不用她整理。锦心因着幼时亏欠而体弱难养,徐忱将所有积蓄都用来买了补药,日日亲自煎药看着锦心喝完。若两人一起去镇上赶集,回来时,也多是徐忱背着她,一路走回他们的小家......
锦心坦言,在找到亲人之前,和徐忱相处的那段日子是她最幸福的时刻了。
若不是……若不是徐忱突然提出要出远门,并从此失去音信,他们也会一直幸福下去的吧?他们很快便会有一个可爱的女儿,然后会共同守护着女儿成长。
可幸福的日子真是转瞬即逝,徐忱走后,院子又回到她身为孤女那些年一样孤寂,冷清到她午夜梦回之时竟会恍惚觉着和徐忱相处的那段时间只是她过的太苦而做的一场美梦,她得不到家书的那段时间竟时常会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直到她出现孕反。这个孩子证明徐忱的确是真实存在过的。
女儿的到来,让她重燃希望,认为徐忱一定会回来的。
但终究事与愿违。
如今女儿尚不满半岁,便要面临失去父亲的境地。
想及此,锦心的泪水滚滚而下,连帕子都拭不及。沈樾出声安慰:“小妹你先别多想,凡事等我们到了,亲眼看到再说好吗?”
“不管结果如何,阿兄都一直陪着你,不要怕。”
众人巳时出发,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宵禁之前赶到了寻安镇,城门即将关闭,魏琎出示了官府文牒才顺利通关,并调派了此处的官兵开路。
街上已无多少行人,静谧的环境显得此刻车轮滚动和马匹扬蹄的声音分外刺耳,路两旁的住户有人打开门窗观望,眼见着一马一车快速地消失在街尾。
众人抵达义庄,门口早已有人候着,在黑夜中都举着火把,照亮了本该阴森的宅子。
锦心下车时,一路上的哭泣和担惊受怕的情绪已让她眼睑红肿,双腿发软。沈樾在她身后也未能拉住她滑下马车的身影。
锦心硌在乘石上滚落在地,沈樾跳下车去扶,却有一人先他一步。结实的双臂挎住锦心的胳膊将她拎了起来,顺势推在了沈樾迎来的臂上作以支撑。
“锦心,振作点。”魏琎语气严肃,他要锦心冷静下来。
如今的场面非他想要看到的,最初得了消息本想自己先一步前来确认再告知锦心,但他更知锦心拥有第一知情权,不论事态真假,结果好坏,都应该她自己前来面对。
“随我来。”魏琎接过面罩和香丸并递给了沈樾二人。
沈樾为自己和锦心佩戴好面罩,便搀着崴了脚的锦心随魏琎进入了义庄。
虽已经提前含了香丸,可越往里走,刺鼻的味道还是无孔不入地钻进来人的每一处毛孔。
锦心静了静心神,强忍欲呕的冲动,踱步进入了左侧一间单独的厝屋中。
屋中只置一板,板上人着白布覆盖,周围站有数人高举火把,将屋内照的昏黄交错,令人晃眼一看,还当板上之人尚有生息般在规律起伏。
锦心接过魏琎递来的火把,极为缓慢地迈步上前。一手拿着火把靠近,一手颤抖着揭开了白布。
只是两息,锦心手中的火把摔落在地,她再也抑不住地跪坐在地,恸哭出声。
她的双手扶住了板上之人的胳膊,轻轻摇晃着:“阿渊……阿渊你醒醒!!”
易渊是徐忱的表字。男子到弱冠之年皆由长辈授予富含深意的表字,可徐忱早已失去双亲,此表字是他送给自己的。
锦心问过含义,徐忱只道:“我这孤苦之命,极易陷入深渊无法自救,是以取成表字用来时时自醒。”
是以锦心便也“阿渊,阿渊”地成日这么唤着。每每唤着都是含羞娇俏,乐意融融。
她不要易渊二字背负那样沉重地含义,她不要她的阿渊会有陷入深渊的一天。
可此刻,深渊就在她面前。
徐忱的脸和身体已然泡发了,没有个人样,此是典型的溺水之征。可锦心识得他身上穿着的衣裳,那袖口还有她亲自绣上去的梨花云纹。
沈樾只觉面前之景可怖至极,他想去把小妹拉起来,可一向柔弱的锦心却在此刻生出了极大的力量,她扯着徐忱的袖摆就是不起身,固执地哭道让躺着的人醒过来。
魏琎亦面色苍白,转身出了厝屋,站在门檐下听着里面的恸哭之声。
他吐掉口中的香丸,鼻息间的尸腐之味愈加浓烈,成桓即刻上前呈上新的,却被拒之。
魏琎的眼神也随着里屋的泣声蒙上了雾气。
他想错了,他不该带她来的。
宁愿让她因未见爱人最后一面而怨他一辈子,也不愿看她哭成如今这般悲绝。
自救下锦心以来,他看到的是一个有着要强个性的不屈生命。明明长着一张我见犹怜的面庞,她应是弱柳扶风,小鸟依人的莬丝花,可偏自带倔强,宁是被欺负偏待,十日只食三块干饼,也不来求助于他。
将她带在身边后,听了她的故事,更是佩服她的勇气,赞赏她孤注一掷的决然。日日相处之下,又是瞧见了她内心恍然如水镜,纯粹明亮。明明遭遇了那么多困苦,却仍保留一颗向阳之心。
面临生死危机都没见她这么哭过,此刻却流了那么多眼泪。
虽是不合时宜,魏琎却不可抑制地嫉妒那躺在那里的男人。
即已身死,魂灵却将永存心间。
魏琎在心中暗暗发誓,日后定不让锦心再有困苦磨难之时,他会护她余生无虞。
锦心被送入客栈的卧房,她的泪已然流干一般,麻木僵硬地靠在榻边,不食米水。沈樾在一旁干涩地劝说,小妹今日几乎没有进食,他们来时为了赶路,只在路过城镇时临近买了些饼子,可锦心也担心地吃不下,如今已是深夜,再不进食,恐要有晕厥之象。可锦心此时毫无生机,不论他说什么都不答复也没有任何反应,沈樾深感无力,只能原地干着急。
此时魏琎着人购来了金创药膏,锦心方才下车那会摔得不轻。
锦心未带丫鬟出门,魏琎本意在客栈找个婆子丫头进去为锦心上药,可店家的婆媳刚好于这几日回了娘家,此时又是深夜,竟临时找不来一位女眷,最后不得不托沈樾这个兄长为锦心上药。
可沈樾哪儿做过这些,他笨手笨脚的先是打撒了清创用的酒,又是半天挽不起锦心的裤脚,最后在清创时引得此时仿佛五感尽失的锦心都不忍哀叫出声。
魏琎的额角突突直跳,他终是忍不住了,推门进屋,拉开沈樾,用上官的威严呵斥走沈樾:“让开!笨手笨脚的!我来。”
他此时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了,锦心的伤口拖不得。
可行动之前,他还是问道:“阿锦,你的伤很严重,让我替你处理可好?或有些疼痛,你忍着些。”
锦心仍是没有作答之意,呆呆地坐在那儿。
魏琎小心翼翼地挽起了锦心的裤脚露出伤患之处并固定好,先用烈酒擦拭清创,然后依次涂抹药粉,最后包扎。
锦心的左侧脚踝扭伤,此时已是有肿起之象。可魏琎并不会疏筋复位,只得先做些简易的处理,待明日寻来大夫操作。他利落地将草药捣碎,而后珍重地执起锦心的玉足,将草药渣厚厚地敷在红肿之处,最后用布帛包扎又加以木板固定。
沈樾看着这行云流水的操作,早已目瞪口呆。
魏琎仿佛看穿了他的意思,出了门后低声讥讽道:“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只在谈及儿女私情时有天赋。”
他提亲那次,魏琎也在场,只当他是提了重礼前来贺喜,谁知他竟当场拿出礼单,畅读起来。那时的魏琎扼腕叹息,然后毫不犹豫地远离了高调的仿佛已成了新婿的沈樾。
沈樾撇嘴,即刻又担忧起小妹:“她不食米水,这当如何是好?”
魏琎隔着一扇门扉看向了屋内的方向,良久才道:“给她点时间吧。”
次日,魏琎还未起身,便听得骚动。
成桓的声音传来:“爷,沈姑娘来了。”
他迅速起身整理着装。打开门就看见了一头冷汗的锦心。
她竟是拖着伤腿忍痛前来。
“你……”魏琎气闷,语气苛责:“有何事你唤我一声便可,怎能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恩公……”锦心抬头望向魏琎,沙哑的唤声方一出口,眼泪又随着滚落而下,“锦心求您,再带我去一次义庄……”
魏琎凝眉,看着对方的泪水成串地滴落下来,他移开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