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光带着江衔月踏入神界云门的刹那,回忆的暖色倏然褪尽。
魔宫门前,墨月白抚在门框上的指节猝然收紧,仿佛要将那圈心湖涟漪生生捏碎。
混沌望着眼前人,闪过一丝激动,但很快消散一空,取而代之的是伤心与苦奈。
“见过陵光神君。”他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墨月白,这着实让墨月白一惊,不禁在心里感叹曾经那个玩伴已经被自己弄丢了。
可他自己何尝不是呢?他自己不也被关进了一个封闭的囚笼吗?曾经那个开朗活泼的陵光神君已经化成了齑粉。
墨月白终于走了进去,看到那一簇银叶菊--那是墨月白六千年前所赠种子,竟仍在开放,于是他不由得轻抚了一下头上的青白发带--江衔月回的。
“陵光神君来我这魔宫应不是履行当年的承诺吧?是为了何物呢?是想收回这花吗?还是想要我的命?”
承诺?七千年前的承诺早就被时间冲淡,成了混沌的笑话。
听到这话,墨月白是震惊的但脸色自然冷峻,他并没有想过这些,七千年前的承诺也在此刻被再次唤起--
“我会护你周全的。”
“不是。”他只说了两个字,想知道混沌会说什么。
“有时候我一直会想,我到底哪里比不过沈枝意?”
“为什么?明明是我们先认识?凭什么他一个后来者居上?”
“为什么你从来都不肯把目光放在我身上?就因为我是魔吗?就因为我是凶兽吗?你告诉我好吗?”
他语气从开始的平淡,逐渐变得激动,后面几乎是撕心裂肺喊出来,可在最后一句又变成了恳求。
墨月白没有回答,而是装作没听见,可内心却又泛起涟漪,可他确实一直都把江衔月当做朋友,当做可爱的弟弟,从来都不曾对他动情。他终于说出了来这里的原因。
“魔族最近经常到凡间找事,我希望你能把你的下属管好一点,等一下我会处理掉他们,你下次引以为戒。”
他想赶紧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不仅是对混沌的愧疚,还带着想快点回到听雪庐的期待。
于是说完这句话,他便转身,一挥袖,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混沌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他只能用手抚摸着银叶菊的银白色绒毛,缓一缓这份难过,深夜之中,他映在纱窗上的身影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孤寂。
墨月白离开魔宫后便瞬移到了人魔两界的交界,已是子时,可战争却让这两方的修士与魔兵仍在战场上厮杀。于是墨月白一抬手,那些魔兵忽地就消失了,只留下一群不知发生了什么的修士。许久以后才反应过来有高人帮忙。
于是他们双手持佩剑于身前,身子恭敬地弯了下来,齐声道:
“多谢!”于是一行人退出边境,回去复命。
可墨月白早就回到听雪庐了。
而魔兵那边并非被南明离火气化,而是回到了魔界之内。回去后,他们也是迷茫的状态,刚刚还在战场上厮杀,转眼间回到了魔界,当然不清楚这是梦是真。
而混沌立于在魔宫之上,俯视着他们,带着魔尊特有的威压。
“见过魔尊。”魔兵竟也是恭敬地行礼,没有半分不守规矩的态度。
“魔尊大人,小的是否还要去往边境入侵人界?”
“不用了,他已经收手了。”
“他”确实收手了,若是真要打,南明离火早就将这些魔兵烧成了气,但他只是将他们传了回来。
墨月白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听雪庐的结界,一踏入,魔界那令人窒息的魔息便被彻底隔绝,取而代之的是终年不散,渗透骨髓的清寒。
仿佛只有这刺骨的冰冷才留存着沈枝意最后的气息,才能让他重新温习这份温柔。
子时的听雪庐,静的能听到雪落下的声音。
天幕是沉凝的墨蓝,几粒寒星疏淡地点缀其间,仿佛冻僵的眼眸。一轮冷月悬于中天,清辉如练,无声地倾泻而下,为庭院中终年不化的三尺深积雪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青蓝霜色。积雪之上,又覆盖了薄薄一层新落的雪粉,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银光,如同撒落的星尘。
墨月白站在几株梅树前,久久而立,就那么怔怔出神。
积雪重重地压弯了细弱的梅枝,偶尔发出几声闷响。庐中的几株老梅扎根于雪中,枝干如铁铸,其上却绽放着点点殷红。那是墨月白神力点染过的寒梅,在极寒中倔强地燃烧着,拒绝凋零。梅瓣上凝结着点点冰晶,将月光折射成了四散细小的光斑。
忽然均匀的呼吸声打破了墨月白对老梅的出神,这时候他才注意到霜栖亭下居然还有一抹烛红。烛光映出趴在石桌上的小身影。
林佑安。
原来这小东西已经睡着了,那小东西静静地趴在石桌上。他侧着脸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呼吸绵长而安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纯净。几缕乌黑的碎发软软地贴在光洁的额角和颊边,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弯小小的阴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脸颊被手臂压得微微嘟起,嘴唇无意识地微微张着,透出毫无防备的稚气与深深的疲倦。
他的身下和手臂下,压着厚厚一叠写满字的宣纸。
墨月白走了过去,轻轻拈起最上面未被完全压住的一张,借着微弱烛光仔细端详起来:比起最初如歪扭如蚯蚓爬泥的字体,此刻的笔画已经挺拔了许多。虽然横仍有稚拙,却已尽力拉直;竖如新抽的竹笋,虽细弱,却透着一股向上的韧劲。
而他忽然注意到这小东西手下压着的正是“墨月白”三字,他竟有些欣慰。他仿佛看到那个倔强的身影刚刚在这石桌上一笔一笔地描字,不停地较劲,才努力地将字体练出了雏形。最终还是困倦战胜了意志,于是就趴在这极寒的霜栖亭睡着了。
这一夜,烛芯偶有几声“噼啪”声,与梅花的闷响,雪落下的安宁,落在屋顶的簌簌声,以及少年均匀,平稳的呼吸声竟交织成了这世间最温柔的安眠曲。
墨月白立于石桌侧边,高大的身影被拉长,他那双惯常凝着万年霜雪的凤眼,此刻映着案头那点微弱的烛光和少年安睡的侧颜,眸底深处那抹冰封的寒渊,似乎被这静谧温暖的画面悄然融化了一角。
墨月白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悬停在烛火上方片刻,然后极其轻柔地捻熄了那盏跳跃的孤灯。
最后一点暖黄消失。
霎时间,霜栖亭彻底沐浴在清冷皎洁的月华之下。冰冷的石桌、沉睡的少年、散落的纸张、冻住的墨砚,都被月光温柔地笼罩着,轮廓清晰而柔和。佑安沉睡的侧脸在月光的勾勒下,显得更加恬静安宁。
亭外,雪依旧无声地落着,听雪庐的子夜,归于一片纯净无瑕的静谧与清寒。
墨月白进了房间,又很快带了一件白色大氅出来,轻轻披在了林佑安的身上。
随后便进了屋子,他没点灯,生怕微弱的烛光会透过窗户,刺到了那小东西。
这一夜墨月白从前的那些孤独似乎全都消散了。于是一夜安眠。
晨熹如薄金般浸透窗棂,给墨月白那张昆山美玉般的玉颜镀上层金光,恰似日照金山,更添动人。眉峰依然有着三分冷意,却在阳光下添了一丝如冰雪融化的春溪般的温柔。眼尾也被染成了金色。
他睫羽轻颤,被这晨光照醒了。
一夜的安眠让他心情极好,他迅速洗漱,只为来到霜栖亭去更好地感受那一抹温柔。
不过当他来到霜栖亭,却发现昨夜的林佑安连同那一层层厚厚的宣纸全都消失了。
这怎么可能?
那小东西不见了?
墨月白有些担心,但很快,他便想到,不见了正好还不用带着他到处走。
可很快他这想法便泡汤了,小东西原来是去墨月白的厨房了。
“哥哥,我做了吃的。”
墨月白的听雪庐是有厨房的,只因他想给沈枝意做好吃的,如今听到这句话,想到别人为自己做吃的,感觉竟是如此的微妙。
声音传过来的时候,小东西跑了出来,脸上还带着些因烧柴产生的黑烟冒在脸上,就像是一块纯洁的太阳被乌云遮掩了一般。
虽略显笨拙,却又带着些许可爱。
“嗯。”他温柔地回答了小东西,小东西拉住了衣角,然后衣服便被染黑了,小东西意识到自己的脏手,赶忙放开了衣服。
“不好意思,哥哥。”
墨月白竟没有生气,径直前往厨房,想看看这小东西会做什么东西。而那小东西自然很开心地跟在后面啦。
进到厨房的刹那,一股复杂的气味扑鼻而来--焦糊的米粒混杂着半生蔬菜的青涩,其间又夹杂着一丝甜糯的米香。
灶台上的陶罐还附着稀薄的热气,罐口边缘沾着几处溢出的灰白米浆,像干涸的泪痕。一旁的砧板上,还留存着几颗切的歪歪扭扭的青菜可怜地躺着,菜叶边缘已经有些发蔫,地上星零散落着几粒生米和和碎柴粒,昭示着刚才的“战场”有多激烈。
林佑安紧张地搓着衣角,沾着灰黑的小脸仰望着墨月白,浅琥珀色的眼眸里盛满了小心翼翼的期待和忐忑。他指了指灶上那只豁了口的粗陶碗,声音细若蚊呐:
“哥哥……粥”
碗里盛着的,与其说是粥,不如说是半凝固的糊状物。米粒大多沉在碗底结成块状,上面漂浮着煮得过烂的菜叶,几片焦黑的锅巴碎屑点缀其间,卖相着实惨不忍睹。
墨月白的目光在那碗堪称“灾难”的粥上停留了一瞬。
若是从前,莫说吃下,便是看一眼这般狼藉灶台,他袖中的南明离火怕已将这“污秽”之地焚作飞灰。
可此刻——
他望进那双盛着星子般亮光的浅琥珀色眼眸,眼前闪过少年昨夜伏案练字冻红的手指,拂过自己衣角时惊慌缩回的脏爪子,还有此刻鼻尖脸颊蹭上的道道黑灰……一种陌生的、近乎酸涩的暖意悄然漫过心防的裂缝。
他未发一言,只是沉默地走到灶边,拿起另一只干净的陶碗。修长的手指执起木勺,从佑安那碗“杰作”中,稳稳舀起一大勺糊粥。
“哥哥!别——” 佑安急得想去拦,以为他要倒掉。
却见墨月白将那一勺粥送入了自己口中。
咸涩、焦苦、夹生的米粒硌着舌尖……滋味堪称折磨。
他面不改色地咽下,又舀起第二勺。
直到碗中糊粥少了小半,他才放下碗勺,目光平静地看向呆住的少年:
“尚能入口。”
四个字,轻描淡写。
林佑安的眼睛却“唰”地亮了起来,像瞬间点燃的星辰,所有忐忑都化作了雀跃。他咧开嘴,露出一排小白牙,笑得毫无阴霾,仿佛这寒冰雕琢的听雪庐都因这笑容染上了春意。
墨月白看着他鼻尖那道滑稽的黑灰,终是忍不住抬袖。
素白如雪的衣料,轻轻拂过少年脏兮兮的脸颊。
“下次生火,离灶口远些。”
而他衣料上的那抹灰痕,像雪地点了墨,他竟忘了用神力拂去。
突然墨月白想到,这里怎么会有食材?他分明已经两百年都没用过这厨房了,现在这厨房虽然也很乱,可他能明显感觉出来,这里被打扫过一番。
“你清理过这里?”
“嗯!”林佑安应的很积极,受到了哥哥的称!赞怎会不开心呢?
“菜是哪来的?”虽然墨月白并不是责问,他久未与人亲近,语气里淬着自己都未察觉到神威,冻得林佑安一哆嗦。
“没有没有,不是偷的。”小佑安赶紧回答。
“我有说是偷的吗?我就问一下,别紧张,小东西。”
“昨天有个青衣服的哥哥来了这里,这些菜是他带来的,还有……”
“他教了我一些法术。”林佑安有些害怕地说了出来。
为什么会害怕呢?因为昨天的孟章在教他的时候让他不要告诉墨月白,可墨月白对他这么好,虽然才几天,可他也很喜欢这位凶巴巴的大哥哥,至少他昨晚给他批了件暖和的大氅,至少他给了他住的地方。
“你怕什么?“墨月白察觉到话语中的一丝恐惧。“我会吃了你吗?跟我又没有关系。”语气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不满。心里想的是:大哥,你到底想在这孩子身上种下什么因果?
“没有……没有,哥哥。”他矢口否认。“哥哥,今天练什么?”
“今天教你认字。”他几乎是有些激动的说,毕竟这还是第一次教别人认字,不由得有些兴奋。
于是他又带着林佑安到了霜栖亭。
晨光碎金般洒满霜栖亭,将石桌上摊开的《千字文》映得透亮。
墨月白开口时,声线就像是浸过寒潭的丝绸,冷冽又穿插着温柔,一字一顿地读着《千字文》上熠熠生辉的文字,而林佑安尚带着稚嫩的童声也一字一顿地跟着墨月白读字,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清冷诵读与稚嫩跟读交织成了那日霜栖亭最熟悉的韵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