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固本想亲去藤县坐镇,但东面军情传来,逼得他不得不留在苍梧。
帐外传来女子声音,他抬起头,果然看见林巧月大步走了进来,苍白的脸色彰显了她难以抑制的焦急和担忧。
“罗团长,粤东两万官兵到了德庆州?”
他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干涩,“不止两万……恐怕超过三万……”
林巧月虽不知兵,但基本的概念是有的。
尽管粤东官兵中会有不少滥竽充数的民兵,可无论如何也是三四万兵呐!
罗固看着林巧月,心中生出一点希望,“林郡守,你亲自从平乐下来,可是社长有甚么吩咐?”
林巧月清楚,罗固的“吩咐”指的是“援兵”。
思恩参将金为贵部、狼兵及浔州官兵,兵力也突破了两万。
东西两面接近六万大军攻打苍梧,而苍梧的本社兵力被抽调了不少北上。
如今仅保家队一团、护乡队一团多,不到一万人,可想而知罗固的压力有多大。
但——
林巧月握紧拳头,“罗团长,社长有令,死守苍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眼前这个壮硕的身影轻微地晃了晃。
她定下神,再次开口道,“罗团长,社长下了令,郑子谦会全力配合你,郁林、合浦等郡兵力也暂由你调动指挥。
“不必担心失地,只要保住几座重要城池,甚至只要罗团长你认为可稳住三郡大局,哪怕丢失藤县、郁林这等重城也无妨。”
罗固干笑几声,脸上苦涩之意更重。
三郡共有保家队两团、护乡队三团,不到两万人。凭借这些人守住苍梧,甚至可说轻松,但问题是他要管的,远不止苍梧一县之地。
但,他不能辜负社长的期望。
死守苍梧!
哪怕拼了这条性命,他也得为社长,为大同社,为南楚粤西数百万百姓守住苍梧!
“郑子谦不必北上,”罗固镇定下来,“他坐镇郁林,苍梧才无南顾之忧。如遇时机,还需他深入浔州骚扰明军后方。
“容县减至五百人,岑溪增至千人,以防备罗定明军。藤县增至两千五百人,抵御金为贵部和土司狼兵。
“保家队全部缩回苍梧城对岸的大营,靠棱堡等工事抵抗粤东明军。只要林郡守能保证辎重按时送到,三郡定然无恙!”
林巧月很严肃地作揖道,“罗团长放心,府江定畅通无阻!”
“好!”罗固语气坚定,“只要我社上下一心,莫说六万,便是十万大军,我亦不惧!”
大同社士气旺盛,抗住了东西两面明军的第一波夹击,但百姓却遭了灾,仓促下只有部分百姓迁入藤县县城,余下百姓只能自行逃入山中。
不少百姓被劫掠,各处市镇更是被抢劫一空。
罗固将此事报与刘今钰,本意只是让她知情,不想自家社长亲自下了命令,没有让他去背不顾百姓的这口大黑锅——
“百姓能救便救,救不了不要逞强,今后我社为他们报仇,尽力弥补其损失。如今你唯一需要做的,便是撑住,撑到转机出现。”
“转机?”
虽然刘今钰主动担责让罗固卸下了一半的压力,但“转机”实在太过缥缈。
在他眼中三郡处处破绽,他生怕哪个地方出差池,让明军抓住机会打进来,他左支右绌没法挽救,只能坐看城池一座座失陷。
到时三郡局势糜烂,他真不敢说一定能撑住。
他过了一个无比愁闷的年。
或者说,要不是藤县报称金为贵率部北上,他都没意识到崇祯九年已经到了。
“金为贵率狼兵去了永安州!”
他刚松了口气,却忽地意识到平乐更加不容有失。但平乐也被抽走兵力,四城仅仅护乡队一个团守卫。
他正要带兵支援,却接到林巧月的信,称驻扎在伏荔市的护乡队已经南下,他不必担心平乐。
桂林靠的是湘江、灵渠和漓江这一连通的水道供应辎重,撤走伏荔市士卒,桂林与平乐的粮道断了对大局几乎没有影响。
很快,金为贵在平乐城下吃瘪的消息传来。
“明狗又回了永安州?”
罗固派人提醒昭平守军注意明军动态,自己也派人小心渗入西面,谨防这部明军突然南下。
但他主要的精力还是放在提防粤东明军上。
这支明军来势汹汹,但雷声大雨点小。
因苍梧城一带的地形,他们这么久没打下这座府城,明军袭来也面临同样的困境。
山水之形势使得明军的数量优势难以发挥,只能慢慢夺取苍梧大营周边山地。
山地战是大同社的强项,明军进展缓慢。
只是,再缓慢,也是一直有进展,抢占高点、攻夺炮台,其水师已能借此驶至苍梧城下。
大同社的船队并不占优,只能靠炮台棱堡控制航道,一旦这一优势丧失,不但苍梧的局势会更加困难,郁林、合浦的粮道也有被截断的风险。
“还早,”他暗暗想着,“明军还打不下棱堡。只要江南的高望棱堡不失,明军便没法威胁到苍梧大营,更断不了梧江!”
他的目光从地图上的高望棱堡慢慢下移,明军在乡里大肆劫掠,连山村也不放过,但他什么都做不了。
目光停在岑溪许久,他突然下令道,“苍梧大营、藤县和容县再凑五百人出来,岑溪守军至少要有两个营头!此外,城中百姓也得发动起来,没钱就打欠条!”
粤东明军果真动了岑溪的心思,不但罗定州也凑出了一两千兵来帮着打岑溪,山中的瑶民也有不少被说动了。
岑溪防守得当,明军啃了十几天也未能得手。
城池未失,但乡里却成了明军的天下,只有少量被大同社操练过的乡勇在利用山林袭击明军,但效果只能说聊胜于无。
“根基太浅!”临桂城南南溪山大营中的刘今钰不由叹道,“梧州山多水多,多好的形势!若换作南楚百姓,这三四万大军我定叫他有来无回!”
顿了顿,她突然想起那位思恩参将,“狼兵哩?这么多天,狼兵没有动静?”
黄昌国正要回话,外头李必荣突然闯了进来,黄昌国心头一震,余光看见刘今钰并无多少异色才松了口气。
“社长,不好了,明狗围攻昭平,昭平……”
刘今钰面色沉重,黄昌国身子一颤,“昭平怎么了?”
李必荣缓了口气,“昭平差点被攻破!百姓都上了城头才守住!但明狗蛊惑了不少瑶民,山道被断,府江也有水匪,昭平的消息断断续续,发出的都是求援信。”
黄昌国转头看向刘今钰。
他的社长面无神情,声音又冷又硬,“告诉罗固和林巧月,会有援军,但只会从南楚赶来而不是桂林。在此之前,他们务必守住平乐和昭平!”
顿了顿,社长又道,“炮营要多打几轮炮,多建炮台,想办法打进城里去。城内求援的信,也都放出去,还治其人之身!”
李必荣想说什么,黄昌国抢先答应下来,拉着李必荣先离开了主帐。
“昭平守得住么?”李必荣不满地说道,“金为贵定是看透了社长的想法,还不变通,是等着平乐等郡都没了么?”
“你闭嘴!”黄昌国骂道,“社长高瞻远瞩,岂是你能质疑的!”
他往后看了一眼,眸子里满是担忧。
他不知道社长是不是对这场仗胸有成竹,只知社长背负了难以想象的巨大压力。
不仅来自明军,不仅来自受苦受难的百姓,更来自内部——
内部日益增长的忧惧和质疑。
粤西的明军竟敢不顾桂林这座省城,以致平乐、苍梧、郁林、合浦四郡完全陷入被动,只能任凭明军蹂躏。
且不说百姓,便是员役,也因此怨念深重,进而怀疑起刘今钰的战略布局。
此后半个多月,狼兵继续在平乐一带骚扰作乱。
昭平等县不平,尚在官府手里的永安、荔浦、修仁等州县也动荡不安,这些地方比之山中的昭平更富庶也更好抢,以致永安等地的百姓反倒逃入了平乐等县。
林巧月虽无能为力,但还是想办法将人送去了恭城,有些人甚至直接去了南楚。
但这于大局全无补益,明军越发肆无忌惮,林巧月等人只能等刘今钰打下桂林,或者放弃桂林,抑或是南楚遥遥无期的援军。
两方陷入僵持之中,谁也奈何不了谁。
狼兵迟迟不去桂林,刘今钰也始终不撤围桂林。
正当此时,一道军情从平乐贺县八百里加急送至临桂城南的南溪山大营。
一众营团长尽皆按捺不住,向刘今钰请愿南下剿灭“明狗”。
“社长,粤东明狗狡诈,竟派遣精锐潜入贺县,夺取边蓬寨。我等若置之不理,明狗嚣张,军民丧气,平乐定然出大事。一旦平乐出事,则粤西危急呐!”
“社长,明狗能潜入贺县,定是李荆楚那厮故意放进来的!瑶贼与明狗勾结,不但平乐危险,恐怕南楚也会遭劫!请社长让我等领兵南下,震慑瑶贼和明狗!”
“是啊,社长,如果李荆楚真叛了,如今明狗诈取边蓬寨,对他们而言大好机会,明狗一定会大举进入贺县!平乐守军比苍梧还少,哪里守得住啊!”
“社长,桂林一时半会也打不下来,先让我等去救边蓬寨,去保平乐!”
“社长,事有轻重缓急!”
“社长,不能在桂林浪费时间了!”
“社长,你自己也说过,有错便改,何苦继续在桂林……”
“够了!”刘今钰被众将的七嘴八舌吵得脑子都要炸了,“错了便改,前提是老子错了。但如今老子看得明明白白,老子没错!”
她霍地站起,目光越过一众将领,坚硬得仿佛要扎穿门帘。
“围死桂林!一个兵都不准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