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凌晨,寒意刺骨。
哐当一声重响,闭着的眼睛被光晃了晃。
天亮了?
陈来学睁开眼睛,却是雷时声举着火把,大步走进营帐。
“陈先生,铲平贼溃走,我军大胜!”
陈来学一脸惊喜地从床上爬起,“真的?”
此前他和雷时声都看不起这伙铲平贼,连王璧手下的卫所兵都不能胜之,何况他们这支从社贼手里历练出的兵将。
但真打了才知道,铲平贼韧性十足,且似乎有社贼供应武器,其水准并不弱于社贼护乡队。
贼首刘新宇所率两千余真贼,与雷时声麾下骑兵、陈来学的攸县乡勇以及分巡湖西道的道标三部官兵共千五百人,打得有来有回。
战况焦灼,连雷时声和陈来学也不敢说必胜,不想铲平贼竟自己崩了。
“许是后路断了,粮草没了,军心涣散了!”雷时声道,“此次击溃永新贼,说不定还能追击他们入茶陵、攸县境,为陈先生兄长报仇!”
陈来学的欢喜顿时消散。
所谓铲平贼,不过是大同社扶持起的临蓝贼,他们打赢这么一支贼匪便如此困难,重新打入攸县岂非痴心妄想?
雷时声也察觉到了陈来学的情绪变化,但他仍是笑嘻嘻的,“陈先生,社贼又不是天兵天将,我们慢慢来噻!”
陈来学低低地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在雷时声面前装模作样,还是真地想开了些。
雷时声这时候正色问道,“陈先生以为,铲平贼是真溃,还是假溃?”
“无论真溃假溃,既然彼等不拦路了,我等便去钱市与王指挥合兵。”陈来学道,“只要夺下沙市,铲平贼没了栖身之所,此战,便是我等赢了。”
他套上衣裳起了床,讥讽道,“铲平贼想学社贼,也不看看自己斤两!在永新蹉跎半年,收获甚少,反拖累了自身。
“哪怕这次不能歼灭彼等,只要将彼等赶入山中,这些南楚来的贼寇便成无根浮木,耗费些时日便能剿尽。”
雷时声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陈先生说得甚是,我们即刻南下!”
陈来学虽觉夜行军不太稳妥,但并未出言反对。
雷时声自从在社贼手中丢光全部步兵、近半骑兵后,副将的头衔便十分不稳。在攸县吃了败仗,被驱入江西,副将之位更是随时有可能被剥夺。
剿灭铲平贼,至少将其赶入山中,解除永新危局,才有望保住雷时声的副将之位。
道标守备虽不赞同,但强硬不过一名副将,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他南下。
雷时声虽急着剿贼,但丝毫没有松懈。
骑兵在前探路,步兵能安全追击到的贼人便追,逃入山中的一概不管,只沿着官道一路往南。
抵达固塘时,该处竟无一名贼人,郑瑜领着两百人占据了此地。
“雷副将,”郑瑜谈及最新军情,眉目间有几分疑惑,“贼首南窜,企图夺回钱市,但一击未成后,即由固塘逃往秋山。
“李把总、王指挥率部去往高市,确定除少部溃贼往西逃外,其余部皆北上。王指挥甚至分兵西至箭市、北至花溪,没发现贼首绕路南下的迹象。”
道标把总为此兴奋不已,“看来贼首知晓沙市保不住了,要弃车保帅!”
陈来学虽觉得蹊跷,但既然贼人主力北逃入山,那便该速去沙市,好歹多剿灭几个真贼。
吉安府的推官随军,他们便是想,也不可能杀良冒功。
砍再多所谓奸民的脑袋,也不如一个真贼的头颅。
雷时声也是这般想的,“郑司理,我部应即刻发兵沙市,否则沙市贼人也逃入山中,日后亦为一大患!”
郑瑜颔首道,“既然追不上贼首,便更不能放过沙市的几个头目了。雷副将,要取沙市,便需尽快攻破里田市,千余贼人三四日前在此扎营设防,不能再拖延了!”
雷时声当机立断,决定由他率领骑兵赶赴高市,与王璧合兵,先取里田市。
郑瑜没有意见,陈来学心知劝不住也未多言,雷时声即刻出发,午时赶至高市,用过午饭便与王璧、李用斌等部二千人齐发里田市。
里田市前枕禾水,背倚矮山,再下游的禾水两岸山峰几乎贴着河道,是以官道自西面的箭市翻过一座矮山过来。
其地具备一定的地利,但谈不上多好,绕过去并不困难,只是需要时间,雷时声担心沙市真贼会趁机逃走。
至少先试下里田市贼人的成色,再考虑绕道。
铲平贼在市集外挖掘的沟壕尚且不深,也没来得及注入河水,沟壕之后一堵齐胸的土墙不厚,也没夯实。
雷时声不由大笑,“王指挥,这铲平贼远不如社贼呐!要是给社贼几日功夫噻,里田市这里就是座棱堡了!”
王璧却皱眉道,“雷将军,这里田市看着也不好打,是否……”
“王指挥!打了才晓得好不好打噻!”雷时声瞥他一眼,“你要是放不下心,老子带兵先去试下!”
雷时声都说了这种话,王璧哪敢再劝雷时声。
官大一级压死人!
虽说他这个指挥同知是从三品的武官,但现下卫所武官没人当回事,把总都能以指挥使体统行事,何况高了把总好几个级别的副将。
他往旁边一看,本指望着李用斌劝说几句,不想李用斌见雷时声下定进攻决心,不但没有担心,反而十分高兴。
李用斌与刘启、贺育瑞两位永新义民皆主动请缨,进攻里田市。
冬日的夜晚来得很快,天色开始转暗,永新官兵和乡勇斗志盎然,雷时声再不耽误,当即下令进攻。
里田市的反击很是绵软,连第一波试探性的攻击都差点没撑住。
如此顺利,连李用斌都有些怀疑是不是有诈。
第二次雷时声亲自率兵试探,里田市的贼人仅剩数百,毫无斗志,调度极慢,且不见真贼。
“雷将军,是真贼跑了!至少跑了大部分!”
李用斌等人甚是激动,雷时声隐隐察觉到不对劲,但也想不通铲平贼为何以里田市作为陷阱。
他破了里田市,不会入市集,只会直奔沙市。
没了里田市,沙市最后的屏障便没了,以此为诱饵也未免太过大胆,且很可能无效。
难道,是空城计?
贼人故意撤走精锐,送出里田市,想让他生疑,停滞不前?
他可不是被吓大的!
“听我命令,全力攻破里田市!”
不管有诈无诈,先击溃眼前这支贼人再说!
这一次连王璧也带着卫所兵和郑瑜募集的庐陵乡勇上阵了。
两千余人一同攻打里田市,土墙后的贼人竟然非官兵一合之敌,刚一接触,便往后方溃败。
李用斌、王璧等人被雷时声告诫过,冲突土墙,便勒令追击溃败贼人的将士不准进入市集。
雷时声心中愈发不安,他命十几亲兵趁着天还没全黑,骑马入市集里探查。
目光随着远去的骑兵望向灰白的天际,又慢慢回来,市集里吵闹不已,战场更是喧哗,有人追击贼人,有人抢夺尸体。
马儿唏律律叫了一声,他忽然注意到脚下的大地有些奇怪。
泥土松散,呈现沙状。
脑袋里像是有座铜钟轰鸣,他下意识地抓紧缰绳。
“快跑!”
“快往回跑!”
他大喊两声,再顾不得其他,纵马从土墙一处缺口越出,往东奔逃。
身边一众兵将只感莫名其妙,以为这位副将发了疯,唯雷时声麾下骑兵,在呆愣几息后迅速跟上。
雷时声跑出十几丈,才回头望了一眼。
就在这时,大地猛烈震动,太阳在雷时声的眸子里爆开了,惊天动地的巨响冲击着东南西北还有天上地下的一切。
几个刚逃出土墙的骑兵被火焰吞噬了。
几个再往前一些的,被极速膨胀的尘土吞没了。
几个在他身后不远的,人和马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推,飞出老远,倒了一片。
与此同时一股巨力推动他的躯体,坐骑恐惧地哀鸣着,发了疯地乱跑。
眼睛灼烧般的疼痛,后背被飞沙走石拍打,皮肉仿佛将要绽开,雷时声不敢再往后看,也不敢在想其他,只伏低身体,紧紧抱住坐骑。
也不知过了多久,四面全黑了下来,坐骑累得跑不动了,雷时声一阵咳嗽,从马背上直起腰。
后背剧痛,他吃痛一声,咬紧牙关,死死攥着缰绳,将嚎叫声压了下去。
前方几点火星,星星很快变大,他忍痛去抓弓,却听一道熟悉的声音大喊,“是雷将军么?”
他松了口气,驾着马慢慢踱步过去,众人看着他狼狈的样子,疑惑、不安,甚至有些恐惧。
“雷将军……”
来人想问里田市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在高市也感受到了地震和奇怪的声响。
雷时声却直接打断了他们的问话,“速……速带……带老子……回高市!”
雷时声语气严厉,几人不敢多问,给雷时声换了匹马,护卫着他返回高市。
一到高市,连后背的伤也顾不得,他急令高市所有人同他夜行去钱市。
凌晨赶到钱市,留守该地的官兵不知前线情况,以为雷时声大胜归来,却不想雷时声命令众人随他撤退。
刘善不解,询问他爹在哪。
“死了。”雷时声面无表情,“你想报仇,便跟着老子。你想寻死,就留在此处。”
刘善惊骇不已,雷时声却懒得等他,即刻命令全军去固塘与郑瑜合兵。
但这时却有在黄门村巡查的官兵回来报信,说是北边的高田出现大量的贼人,恐怕不止两千人。
雷时声脸色阴沉,跃上马匹,往身后深邃的黑暗看了一眼。
“想活命的,跟老子走,不要停地往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