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业嘉和欧阳淑很是不解地看向龙孔蒸。
龙孔蒸苦笑一声,怅然道,“贼社目的极为明确,知晓自己要甚么,该做甚么,力往一处使,一分力能使出两分力来。
“贼社知晓盟友是谁,敌人是谁。对盟友绝对亲善,对敌人极尽分化,笼络一切可笼络的力量,却不失底线,对不妥协的敌人绝不手软。
“就如这四等绅论,其目的是为了截流田租,却知晓给佃户让利,知晓拉拢亲民或是懦弱的士绅,知晓打倒不合作的士绅,挑拨士绅与天子的关系,手段惊人。
“现下大家嗤之以鼻,但社贼一旦做大,无论真心认同此论还是害怕贼社报复,倒向贼社的士绅、士子会有多少?
“还有天子。若官绅无能,平不了流寇、东虏、贼社,贼氛愈炽,国势倾颓之下,当真不会对社贼抱有幻想,病急乱投医?
“说白了,天子拉拢士绅不就因他一人管不了这天下么?如今贼社说他能取代士绅,给天子收上更多租税,岂不叫人心动?
“于天子而言,无非是将分给士绅的优待和权柄收上来再给贼社罢了!”
欧阳淑默然沉思,洪业嘉却恍然道,“如季霞所言,贼社虽然造反,但却只将士绅视作死生大敌。
“如此,余便明白为何觉得贼社奇怪了。从古至今,哪怕枭雄反贼,都礼遇读书人,乃因皆需读书人治理天下。
“而这贼社,却不打算再用士绅治天下。但若不用士绅,当真能治天下么?”
欧阳淑也嗤笑道,“贼社昏了头了。若不用士绅,还能用大字不识的泥腿子治天下?”
“予私、伯修,看来你们不曾看过《宝庆周报》与《九洲图志》。”龙孔蒸叹道,“贼社不用士绅,几乎在报刊中明言了。
“至于不用士绅如何治理天下,贼社也做好了准备。其在各乡铺开所谓的夜校、脱盲班、庠序之学,教授粗体字、算术与其认为必要的常识。
“短短一年间,邵阳识字人口便翻了几番。予私,莫气,我知道那算不得甚么识字,但已足够其伪官看懂并实施贼社政令了。”
欧阳淑只觉得匪夷所思,“大同社用那等人能治天下?便是余认他识字,他也不明道理,更不懂圣学。此等人治国,岂非道德沦丧,一国之人俱为禽兽?”
“予私,你仍以自己的见识去评判贼社。若按我等的想法,这贼社一开始便不该存在!”龙孔蒸沉声道,“予私,你便只是想骂贼,也该看看那些报刊。
“贼社究竟在宣扬甚么,长期和近期目标是甚么,接下来会如何做,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欧阳淑默然,良久一阵叹息,“季霞教训得是,是余自以为然了。”
三人一时无语,洪业嘉起身在门边听了听声音,又折回来坐下,低声说道,“湘潭马惟元之事,予私、季霞可听说了?”
欧阳淑道,“有所耳闻。游巡道驻湘潭时,这位马先生大力支持,给粮给人,是以游巡道让他管湘潭团练之事。
“只可惜贼社来得太快,马先生的团练没派上用场。”
洪业嘉又将声音压低了些,“贼社对湘潭甚为看重,不但增强城防,而且守城者众。马先生的团练收不回湘潭城。
“但湘乡三堡未必不能攻克。湘乡三堡中又以永丰堡最为紧要。永丰乃长宝官道水陆要冲,贼社物资多从此地转水路送往县治与湘潭。
“若能夺下永丰堡,贼社将难以快速运送物资或援兵到县治与湘潭,到时县治那座新城与湘潭城便成了两座孤城,轻易可取!”
欧阳淑大为振奋,“马先生多谋善断!可是马先生已到了湘乡?”
洪业嘉回道,“马先生被贼社盯着,哪里能轻动,连手下团练也不得不解散大半。”
欧阳淑面露失望,洪业嘉却笑道,“不过马先生的副手王应龙已翻过九峰山,到了评事二十九都的湾洲。”
欧阳淑大喜,又忽地皱眉道,“怎绕去了湾洲?从湘潭过来,走城坪一线不是更近?”
洪业嘉揶揄道,“予私,你当真不知兵。走城坪更近,岂不是更早被贼社发现?”
欧阳淑打趣道,“余若知兵,便去做将军了。”
说着他便意识到不对劲,“王应龙何时到的湾洲?不该趁早攻堡么?越拖一日,贼社派来湘乡的社贼便越多!”
洪业嘉尴尬地笑了笑,“予私,这也是余请你和季霞到永丰的原因。”
也不等两位朋友发问,他自己便说了,“王应龙只带了两百乡勇过来,想要攻下永丰堡无异痴人说梦。贼社城防又严密,骗不开堡门,混不进奸细。
“是以,王应龙希望湘乡士绅援助,有钱给钱,有人给人。他保证,即便不能攻下永丰堡,也会想尽办法骚扰贼社,使其不敢下乡。”
欧阳淑脸色渐渐沉下去。
连他这等读书人都知道,任何事扯到钱粮身上便复杂万分,推进起来如在泥潭行走。
他叹道,“无论如何,王应龙也是来帮湘乡士绅的。且不提别家,我欧阳家自然不会小气。”
洪业嘉连安抚好友,“予私,你且放心。王应龙并未孤军奋战,如今上里有名吴学的里长,也在募集乡勇,预备抗击贼社。”
欧阳淑点点头,洪业嘉便看向龙孔蒸,“季霞,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龙孔蒸像是才清醒般说道,“啊?喔!保卫乡梓乃是我辈之责,龙家也不会屈居人后。”
洪业嘉满脸担忧地看着龙孔蒸道,“季霞,可是……”
还没来得及发问,外面忽地一阵喧哗,仔细一听,似是混杂在一起的叫好声和叫骂声。
三人又惊又疑,洪业嘉去了房外,好一会才回来,面色甚是难看,“是大同社在公审。”
欧阳淑更为疑惑,龙孔蒸却似乎知道些什么,但只提议出门看看。
洪业嘉想了想便答应了,三人与洪家家奴洪家禄出了旅馆,跟着人流便到了街市外临近官道、码头和永丰堡的一处空地。
大同社搭起高台,竖起红旗,将台上跪地之人的罪名一一念出,经由台下成百上千的百姓表决,或是斩首,或是鞭笞,或是劳役。
起初都是些在瞻云二十八都横行霸道的恶霸无赖,看得洪业嘉等三人都忍不住拍手叫好。
可到了后面,便有苛待奴仆、奴役佃户、为祸乡里的乡绅大户。
虽则这些人不是好人,但物伤其类,而且乡绅犯错被官府定罪也就罢了,如今却被一介草民侮辱,叫他们心里万分不是滋味。
只是周边都是亢奋的“暴民”,他们便是再不满,也只能暂且憋在心里。
不过,令他们惊诧的是,乡绅大户公审完了,贼社竟将自家人也拉上了公审台。
这次是个高大的女子上台宣读罪行。
欧阳淑震惊不已地看向洪业嘉,洪业嘉双眼死死盯着那女子不动,点了点头。
龙孔蒸已明白此女便是大同社社长,眼见欧阳淑越发激动,他按住好友肩膀说道,“莫要激动,往后见刘社长的机会有很多。”
欧阳淑深吸一口气,“余省得了。”
刘今钰出场,台下百姓都兴奋不已,他们的反常也根本算不得什么。
台上敲锣打鼓,台下方才慢慢安静下来。
刘今钰开始念起这些大同社员役犯下的罪过。
有收受好处的干役,有打骂侮辱乡民的乡勇,有摆起官老爷架子驱使百姓的官员……
罪名虽多,但在洪业嘉等三人看来,实在不值一提。若是放在官吏身上,只犯过此等过错的即便称不上“青天大老爷”,至少也是好官善吏。
“我社员役、乡勇,犯错违纪,该由我社处罚。”那女社长声音洪亮,气场十足,“今日放在公审上说,非是他们罪过太重,而是借此告知诸位——
“我社纪律严明,无论是我以下的员役,还是暂时受雇于我社的乡勇、劳役,都必须严守规矩。有犯规者,不管大罪、小过,俱会严厉惩处!
“但此次到了湘乡,许多百姓仍将我社视为旧官衙,将我社员役视为旧官吏。我社查办违规员役时,不少百姓竟主动帮助犯过员役遮掩。
“究其原因,一是百姓不觉得那些小过是错,二是百姓认为这等员役已称得上好,害怕往后来的更差,三是担心员役挟私报复或是官官相护。
“这实在太不应该!我社已给了一众员役、劳役足额的工钱、优越的待遇,他们遵守规矩,为我社与百姓做事,乃是他们分内之事。
“诸位,我社在此揭丑,便是告知诸位,再有作奸犯科者,不要再包庇。今后再有包庇者,以同罪论处!
“此外,我社鼓励诸位举报违纪犯规之员役。若经查实,我社还有赏钱!”
众人欢呼声中,洪业嘉等四人又回了旅馆。
洪家禄关上门,欧阳淑便愤愤不平地说道,“那妖女是在收买人心!”
龙孔蒸嘴唇动了动,但心里却又觉得没意思,将那些话又咽了下去。
洪业嘉又是惆怅又是茫然,“贼社实在太善于蛊惑人心了。若任由贼社发展下去,湘乡便是下一个邵阳,到时我等何去何从?”
他有些出神地说道,“贼社既已广发《告天下绅民书》,自然很快便要我等做出抉择。哪怕做贼社的‘愚绅’,也得减租放奴。官兵,何时能至?”
龙孔蒸却心下一动——
愚绅?愚绅!
贼社将收取三成租的田主称作“愚绅”,不仅是在讥讽,更是对这等田主的贴切描述!
你要么倒向贼社,做“良绅”或是“顺绅”,要么与贼社不死不休,去做“劣绅”。
一旦做了“愚绅”,不但要在贼社受苛待,还会被“劣绅”和朝廷鄙视、防备。
可舍去一成田租,还是先舍二成再舍一成,凭空少了大半家产,实在比割肉还要难受。
而若做“劣绅”,且不说官兵远水救不了近火,自家小命难保,便是官兵真到了,你便不用割肉了?
人人自诩聪明,人人都做“愚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