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涯，地之角 第9章 先救一手1

三日后，百蛟城。

这百蛟城乃南北通衢，秦西南官道交汇之地。虽非极尽繁华，却是龙蛇混杂。达官显贵、三教九流，在此竟能同席而坐，堪称一奇。

百蛟城百年多前也曾风光无限。

百蛟城，其名原为白角城，只因此处盛产一种名“白角”的菜蔬。

后来，这白角城出了三位了不得的人物，人称“一代三杰”：一位剑圣，两位剑仙。三人自小一同长大，同吃同住，虽非血亲，却胜手足。

所谓“圣”“仙”，并非道门称谓，乃武学至境。

武学在这片大陆传承千年，人道是“能武不文”。

内力修为分七重境界：潜阳，现龙，终乾，在渊，飞天，无亢，九天。修至九天重者，于某一武学练至极致，又可称仙、圣，圣在仙上。

传说更有成神者，可不死不灭，然终是虚妄，无人得见。

三杰剑术大成后，辞却朝廷招揽，相约归隐这小小的白角城。

当世武道前三尽居一隅，一时间无数英雄侠客慕名而来，或为问剑，或为瞻仰。

三人在世期间，天下豪侠竟有半数长居于此，故世人将此改称百蛟城。

剑圣剑仙原本布衣出身，最恶那朱门竹门、士族白丁之分，遂定下：百蛟城内，无分贵贱，来者皆客。若有自恃身份、目中无人者，再不许踏入此城。

如今数百年过去，百蛟城已不复当年盛景，这条铁打的规矩仍得以延续。

说来也巧，三日后正逢剑圣诞辰，八方来客齐汇，端的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

客多自然商旺。未及饭时，客栈、酒肆内临时加了桌仍坐不下，外头三三两两，分站几撮等位的，排了满街。

城西一家背静的小店，人还少些。打门口走进两人，打眼儿便知不是凡品。

李遇一水儿芦苇绿长裙，袖口紧束，往这烟扬尘漫的街面上一站，宛如洒了一捧初春嫩芽上的晨露，干净爽利，使人耳目一新。

干巴瘦黄的丫头片子早长开了，身上处处透着灵，叫人愈瞧愈有意思。

可惜身边站了个金光灿烂的主儿，直晃人眼睛，反倒没人去细瞧她了。

那黎崇一身月白绫衣，双肩两团缂丝暗纹，腰系飘花玉带，脚蹬滚边烫银靴。墨发半披半束，戴一金丝发箍。整个人如脂如玉，丰神俊朗。

“哎呦，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伙计一见贵人，殷勤跑来，眼里口里只问黎崇。李遇习以为常，抱臂立才一旁，也乐得轻省。

“来两间上房！”黎崇下巴微昂，摆出照话本苦练多日的“侠客”派头，“再来一斤你们这儿最好的酒，二斤最好的肉！”连说话调门都变了，李遇差点没憋住笑。

“这……好，好嘞客官。”

伙计嘴里应着，却纳闷瞟了李遇一眼，随即向大堂吆喝：“一斤好酒，二斤好肉——”

喊罢还拱手补一句：“客官来咱百蛟城算来对了！咱这不论贵贱，来者是客。但您给下人开上房，在这， ”得意竖起拇指，“也是这个！”不等黎崇分辩，巾子往肩上一搭，转身继续迎客。

李遇浑不在意，目光一扫，见堂内唯靠窗方桌只坐一人。二人走近，桌上客正埋头嗦碗素面。结合他的穿着打扮，像是跑马压货的小贩。

还是有点潦倒的那种。

李遇便道：“不知阁下是否介意拼个桌？”

那人略一摆手，头也未抬，二人撩袍落座。

未等许久，伙计端上大壶酒、大盘肉。

先给黎崇满上一碗，吆喝着去了。

黎崇往周围瞧瞧，呼喝划拳的、唾沫星子横飞吹牛的，桌桌旁立着刀剑。

“不错。”他满意歪头，一掀碗底干了，辣得直咧嘴。

还呲着牙招呼李遇：“吃呀。”

那盘肉片叠得山高，李遇叹了口气，有些头疼。

她见对面那人始终面埋头嗦面，便客气让道：“这位兄台，我等初入江湖，能同桌共食便是有缘。若不嫌弃，一同用些如何？”

对面那人听罢没言语，只细细咀嚼，咽下口中食物，方才缓缓抬头——

这少年约莫十七八岁，人如青竹，眼下点颗猩红泪痣，隐隐贵气中透着一派纯良。平肩修颈，自带几分洒脱。

他正要开口，“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我们小少爷吗？怎么屈尊降贵到这来了？”身后忽地横插进句刺耳讥诮，将话生生截断。

三人纳罕，齐齐转头，只见一青衣青年嘴角微勾，居高临下睨视，分明不怀好意。

这可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出门就碰死对头！

三人没搭腔，又齐齐扭回头来。

少年道：“多谢二位盛情。但在下尚有要事在身，不便多叙，后会有期。”

二人拱手：“后会有期。”

少年拿起桌旁长剑，爽利离去。

李遇与黎崇便接着吃饭。

“哎？你果然还是这么讨厌！本皇子和你说话呢，没听见啊！懂不懂礼数啊！”青年仍在身后嚷嚷。

见自己被彻底无视，恼羞成怒，转到对面一脚踏凳，拍得桌上碗盘“哗啦”一震：

“上次在明离你就坏了本皇子名声，今儿是在百蛟城，你黎……”

“李重。”黎崇淡定打断。

李遇嚼着肉片瞥他一眼：这咋还随我姓了呢？

他先是一愣，随即眯起眼，满是幸灾乐祸：“哦～敢情你是偷跑出来的！”

“对啊，和你一样。”黎崇笑眯眯支着颌。

“我、我堂堂扶楠国八皇子！被你造谣，又被活活打了一顿！当日在明离城收拾不了你，今日我还收拾不了你？”

李遇把筷子一搁，“齐宣壬你还要脸不要？光天化日强抢民女，倒说我们造谣？满大街谁没看见你硬拉那姑娘，人家哭得那叫一个惨。我们看不过去拦着，是你自己非要单挑。我赢了，你倒成了被我们’活活打一顿’？你牙上长说书先生了啊？”

齐宣壬急了，脚往地上一跺，“我那是强抢民女吗？我那是强抢民女吗！哦是她自己在街上丢了钱袋子，被本皇子捡到，还了她去。是她自己说不知该如何报答，我说：那你就跟我走吧。结果她又出尔反尔，不肯了。这是我的错吗？她言而无信也是我的错吗？难道太善良也是错吗？！”

“……”李遇长叹一口气，痛苦抚住额头。

他这段话奇就奇在，他不是强词夺理，是真心这么想，甚至还很委屈。

黎崇被他那副强忍着不哭的样子震住，好半天说不出话。

半晌，齐宣壬终于被一众随从顺好气儿，又抖擞起来。

“怎么说，黎——李、李重！”左脚踏回凳子，倾身挑眉，“今儿你俩是跑不了了，要不要先给本皇子磕头认个错？磕得真心实意，本皇子没准就大发慈悲饶了你们。不然……哼哼！”

黎崇好脾气道：“不然呢？你们一起上？你可看好了，这儿是百蛟城，严禁以多欺少。”又点了点他们人数，啧啧摇头，“八皇子可就被撵走第二次了。你说说，这以后脸还往哪搁呀？”

一反常态地，齐宣壬竟未跳脚，高深莫测笑道：“就按上回的规矩，单打独斗！你若输了，便写告示还我清誉。说你乃无耻小人，造谣诽谤本皇子，贴满明离全城！”

“若是你输了呢？”

齐宣壬志在必得：“你说！”

见黎崇投来目光，李遇立马接道：“你知不知道我们中原有个成语，叫退避三舍。这一舍是三十里，三舍就是就是九十里。若我赢了，以后你见到我们，转头就跑，必须退到九十里外，能做到吗？”

齐宣壬毫不犹豫：“好！一言为定！走吧，外面打。”说罢率先走出客栈。

待二人不疾不徐跟出，四下早已围得是里三层外三层。

众人神色多惊诧，李遇正自纳闷。挤进去定睛细看，场子当中立着位熊身豹头似的壮汉。

那壮汉身长八尺有余，双手所持狼牙锤足半人高。上着短甲，膀大腰圆，筋肉虬结。头顶长疤狞恶，耳戴粗环，颌下短髯如钢针倒竖。

见对手姗姗已至，暴喝一声，将狼牙锤随意一顿，

“轰！”

竟砸出两个蛛网般的裂坑！

人群一片哗然。

“我说这奇葩今日怎的如此硬气。”黎崇打量着壮汉，兀自咕哝。

对侧齐宣壬自得喊话：“如何？现在认输还来得及！本皇子吃过亏，此番特重金聘来的高手！就凭你俩，连个护卫都没有，拿什么跟本皇子斗？”

李遇抱臂上前：“你瞎呀，护卫不就是我吗？”

齐宣壬一愣：“啊？你是护卫？”他倒始终认为二人是伙伴挚友。

李遇没听出来，所以也没领情，反送他一记白眼。

又定神看回壮汉：气势确实唬人。心底不禁有些发虚，并无十足胜算。

这时身后黎崇耳语道：“量力而行，不敌便退。几张告示而已，他又没说何时贴，八十年后再说。”

李遇讶然回眸，心道他何时变得这么鸡贼了？自己明明记得书中他是言必信、行必果的赤诚少年啊。

不容他们细商对策，

“比试开始！”

随着齐宣壬高声宣布，壮汉随即怒喝，人未动，势先起。以他为中心猛地爆开一圈尘土。

众人见状纷纷鼓掌叫好，场面瞬间沸腾。

这边被衬得身小力薄的李遇纳了两枚镖扣入指尖，方抬起，

“且慢！”

忽闻一声清亮断喝：

“我来替他们出战！”

音落，一道身影挡在了面前。

这人宽肩窄腰，卓然而立。

李遇探出半个身子，侧头一望：

他是......客栈内同桌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