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那年的秋天,梧桐叶正黄,一场猝不及防的真相,如同冷雨浇透了吴若邻尚未成熟的心。
起因是一次寻常的家庭作业,她需要填写一份详细的家庭信息表格。在“父母健康状况”一栏,她犹豫着去向母亲吴之晴确认某些细节,却在虚掩的房门外,听到了母亲与一位来访老友的低语。那些零碎的词语——“抱养”“难产”“跟着去了”“压子”——像一把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她身世之门上那把沉重的大锁。
世界在那一刻倾覆。
她不是父母亲生的。她的到来,伴随着亲生父母的死亡。这个认知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住她十二岁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巨大的负罪感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原来她的生命,是用两条生命的逝去换来的。她是那个带来不幸的根源。
那段日子,若邻变得异常沉默,连成绩也下滑了。从幼儿园开始,她就是老师独宠的孩子,上小学后,更以优异的成绩成为全校焦点。她还跟爷爷学书法,小小年纪已经拿到了很多重量级的证书。她一直以小舅舅为榜样,想向他看齐。学习上,她不敢有丝毫懈怠,仿佛一懈怠,就跟不上小舅舅的脚步。可现在,她开始怀疑自己。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那个写着“小舅舅专属”的铁盒子发呆,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般滚落。她不再主动去爷爷奶奶房间说话,吃饭时也低着头,仿佛自己是一个不该出现在这个温馨家庭的污点。
正在读博的吴之遥从母亲忧心忡忡的电话里得知了情况。他立刻放下手头繁重的论文工作,连夜赶回了苏州。
那个周末,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询问她的学业,而是带她去了他们小时候常去的公园。秋日的阳光带着暖意,洒在铺满落叶的小径上。吴之遥没有直接提及身世,只是用一种平静而温和的语气,讲述着生命无常的道理,讲述着爱与责任的区别,告诉她,她亲生父母的选择是源于无法承受的痛苦,而非她的过错。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份珍贵的礼物,值得被爱,也值得去爱。
“邻邻,”他停下脚步,看着她低垂的、苍白的侧脸,“在这个家里,没有人因为你的到来而后悔。尤其是爷爷奶奶,还有我,我们爱你,因为你是吴家的一份子,永远都是。”
他的话语像温暖的泉水,慢慢融化着她心头的冰层。负罪感依然存在,但至少,她知道自己并非孤身一人。然而,在消化这沉重真相的同时,另一个隐秘的、连她自己都感到惊悸的念头,如同石缝中的嫩芽,悄然滋生——她和小舅舅,没有血缘关系。
这个认知,让她在负罪的泥沼中,竟感到一丝无法言说的、罪恶的庆幸。这几年,她早已不再开那种“要嫁给小舅舅”的童稚玩笑。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常识的普及,她清楚地知道亲属之间不能结婚,更不可能产生爱情。于是,那份自孩提时代便深植心底的迷恋,被她小心翼翼地、用力地埋藏在“亲情”的土壤之下,不敢让它见光。而身世的揭开,仿佛一阵狂风,吹散了这层自我欺骗的薄土,让那颗深埋的种子,再次暴露出来,隐隐地、倔强地搏动着。
就在这种复杂难言的心绪中,春节临近。27岁的吴之遥在家庭视频通话里宣布,他将带女朋友回家过年。
这个消息,对若邻而言,不啻于另一场无声的海啸。吴之遥硕士期间也交过女朋友,但从未带回家过。这一次,他如此郑重,其意义不言而喻——他认定了对方。
若邻感到一种尖锐的疼痛从心脏蔓延开,但她已经不是六岁时那个可以不管不顾扑到他怀里大哭大闹的孩子了。她十二岁了,是个初具少女模样的“大人”了。她学会了掩饰。
当舅舅带着那位打扮时髦、五官大气、谈吐得体的北方女友出现在老宅时,若邻努力扬起一个练习了无数次的、乖巧的微笑,走上前,清脆地喊了一声:“小舅舅。”然后转向那个陌生的女子,礼貌而疏离地叫道:“阿姨好。”
她表现得无懈可击,帮忙端茶倒水。只是,她的目光,总是下意识地、飞快地掠过那双交握的手,或是吴之遥凝视女友时,眼中那她从未见过的、属于成熟男人的温柔与欣赏。每一次掠过,心就像被细针扎了一下。那种眼神,跟小舅舅看她时完全不一样。
除夕夜,团圆饭格外丰盛。席间欢声笑语,所有人都围着那位未来的“小舅妈”,话题自然也围绕着他们。小舅妈跟小舅舅是同学,专业相同,志趣相投。爷爷奶奶的眼里,也满是赞许的目光。这位来自北方与小舅舅同样优秀的成熟姑娘,第一次让若邻感觉到,原来她只是个小孩子。
自从得知身世后,她学习越发努力。她告诉自己,只有足够优秀,她才能在这个家立足。可是现在,她觉得不管自己有多优秀,都没有这位北方来的大姐姐厉害。晚饭后,她借故不舒服回家睡觉。从去年开始,爸爸妈妈就让她搬回家一起住了。
她没有像往年的每一个除夕一样,缠着小舅舅一起去河边放烟花,没有在漫天绚烂下许下那些不切实际的天真愿望。她独自回到清冷的房间,关上窗,也隔绝了远处隐约传来的烟火爆破声和家人的欢笑声。那一年,当吴之遥照例递给她压岁红包时,她微笑着,却坚定地推了回去。
吴之遥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样。那个刻意维持的懂事笑容,那匆匆离席的背影,那拒绝的红包,都像一根根细小的刺,扎在他心里。他想找她谈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看着她日渐清瘦的背影和那双藏不住心事的、带着淡淡忧郁的眼睛,只能在心里无奈地叹息。他将其归因于青春期少女的敏感和身世揭开后的心理调适期。他告诉自己,她还太小,分不清强烈依赖与朦胧感情的区别。再过几年,等她见识更广阔的世界,遇到年龄相仿、志趣相投的男孩,自然就会明白。他现在过多地干预,或许只会适得其反。
于是,他选择了沉默的守望。
第二年春节,吴之遥同样带着那位北方女友回家。此时他们已经博士毕业,吴之遥顺利进入一家知名外企,女友则留在大学任教。而若邻,在除夕夜“恰好”有同学聚会,借故缺席了家里的年夜饭。她宁愿在同学家嘈杂的电视声和与自己无关的热闹里,独自咀嚼那份酸涩的孤独,也不愿亲眼目睹那份属于别人的、她渴望却不可得的圆满。
转机发生在第三年。就在那个春节前夕,家人得知,他与交往三年的女友,因对方要出国工作,和平分手了。
这一年,吴若邻十四岁。她听说小舅舅将独自回家过年,那颗沉寂了两年多的心,仿佛被注入了久违的活力。她不再有任何“约会”,早早地帮着奶奶准备年货,打扫房间,眼底深处,重新闪烁起属于青春的微光。
除夕夜,她安安稳稳地坐在了餐桌旁,坐在了离吴之遥不远不近的位置。她依然话不多,但会认真地听大家说话,会在吴之遥偶尔看向她时,回以一个真心的、带着些许羞怯的微笑。
大年初二,亲戚聚餐。席间,一位热心肠的长辈得知吴之遥恢复了单身,立刻热情地要为他介绍对象。
“之遥现在可是了不得,Q大博士,又是大公司的高管,长得又一表人才,不知道多少好姑娘等着呢!我这边就有一个,家境好,模样也好,也是留学回来的……”
亲戚们纷纷附和,仿佛这是一场亟待解决的“任务”。
吴之遥脸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目光却扫过坐在对面的若邻。他看到她在听到“介绍对象”时,瞬间僵硬的身体,看到她迅速低下头,用筷子无意识地戳着碗里的米饭,那刚刚在除夕夜重现的光彩,从她脸上迅速褪去。
他心中了然,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他举起酒杯,礼貌地打断了长辈的话:“谢谢您费心。不过我刚刚开始新工作,很多事情要适应,近期实在没有精力考虑个人问题,还是先以事业为重。”他委婉而坚定地回绝了。
聚餐结束,气氛微妙的春节假期也接近尾声。返回北京前一晚,吴之遥到姐姐姐夫家坐了一阵,然后来到若邻的房间,敲响了门。
他坐在她书桌旁的椅子上,看着眼前这个眉眼间兼具少女清纯与一丝倔强的外甥女,心中感慨万千。他甚至还记得她一岁时,将饭粒粘在他试卷上的模样。他试图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回顾起她小时候的趣事。
“还记得你刚来家里的时候,哭得震天响,谁都哄不好,偏偏就认我。”
“还有你尿在我校服上,那次我可真是手忙脚乱。”
“晚上怕打雷,抱着娃娃来敲我的门,非要听我讲星星的故事才肯睡……”
他的语气,像极了父母在回忆自家孩子幼年的糗事,充满了长辈的宠溺与怀念。他试图用这些共同的、温暖的记忆,构建起一道坚固的“亲情”堤坝,来围堵他隐约感觉到的那条即将泛滥的、却不为世俗所容的河流。
最后,他收敛了笑容,语重心长:“邻邻,你现在这个年纪,正处于一个非常特殊的成长阶段。你很可能,分不清什么是亲人之间深厚的依赖与信任,从而误以为那是别的类型的情感。你对舅舅的亲近,是跟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一样的信赖,是亲情,是习惯,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等你再长大一些,结识了更多的人,有了更多的阅历,你就会明白了。”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像是在强调一个永恒的真理:“况且,我们是家人。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我们是彼此生命里最重要的亲人,是一辈子的家人。就算舅舅以后……成家了,也依然会像以前那样,对邻邻好,保护邻邻。这一点,你永远可以相信。”
若邻一直安静地听着,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所有的情绪。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直到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房间里陷入一片沉寂。然后,吴之遥看到,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毫无预兆地从她低垂的眼眶中滚落,砸在她浅蓝色的牛仔裤上,迅速洇开深色的、悲伤的水渍。
她哭得无声无息,肩膀却微微颤抖,仿佛承受着莫大的委屈。
吴之遥心中一痛,下意识地站起身,想象她小时候那样,将她拥入怀中安慰。然而,手伸到半空,却顿住了。眼前的少女已是豆蔻年华,身形纤细却已初具轮廓,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搂抱的小娃娃了。他最终只是将手,带着无限的怜惜与无奈,轻轻放在了她的头顶,温柔地、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他任由她哭着,没有再说一句话。他知道,有些眼泪,必须流出来。有些成长的阵痛,无人可以替代。
窗外的月光皎洁而冷静,静静地照耀着房间里这对非血缘的“亲人”,一个在无声的哭泣中埋葬着自以为是的爱情,一个在无奈的沉默中坚守着自以为是的亲情。隔岸的烟火早已散尽,只余下清冷的夜空,和一条悄然横亘在他们之间、日益宽阔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