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年前,六月的苏州。
凌晨的天光被斜雨揉成灰蒙蒙的色块,湿漉漉地笼罩着平江路。青石片路被雨水浸成深赭色,倒映着早起人家零星亮起的灯火。
一对母女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步履匆匆地穿过一条条幽深巷弄,在一处老宅的黑漆木门前停下。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子探出身,紧张地四下张望,迅速将她们让了进去,又飞快地合上门闩,隔绝了外面的潮湿与世界。
厅堂里,灯光暖黄。年轻女子浑身湿气,怀里紧紧捂着一个包袱。那包袱竟在微微蠕动,时不时传出压抑的、小猫似的啼哭,声音已经有些沙哑。
“快,快把雨衣脱了,别给孩子沾了湿气。”母亲压低声音,急忙上前帮女儿解开雨衣扣绊。
雨衣褪下,终于露出她怀内的柔软——一张粉嘟嘟的小脸露了出来,因哭泣憋得通红,呼吸急促。她仍在断断续续地抽噎,两只小拳头紧紧捏着,抵在自己小小的下巴处,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母亲从女儿手中接过孩子,轻轻摇晃,眼圈已然泛红。她转向坐在一旁沉默抽烟的丈夫,声音带着哽咽,低声耳语:“之晴那远房表姑送来的,说是个没福气的孩子,刚落地,亲妈就难产没了。谁承想……她爸也是个痴情种子,想着亡妻,万念俱灰,孩子才几个月大,竟也跟着去了。真是作孽啊……”
年轻女子名叫吴之晴,她和丈夫徐州大学毕业就结了婚,本是人人称羡的一对,想着早日添丁进口。谁知两三年过去,肚子始终没有动静。他们跑遍了全国大大小小的医院,访遍了各地的名老中医,得到的结论都是双方身体无恙。汤药不知喝了多少,偏方试了一遍又一遍,希望却一次次落空。
直到一位年长的远房表姑私下对她说:“要不先抱养一个孩子压一压?这在老人嘴里叫‘压子’,抱了孩子,说不定就怀上了。” 走投无路的吴之晴与丈夫几番挣扎思量,终于点头。于是,通过表姑的关系,这个出生刚满八月、身世凄楚的女婴,便在这个雨日凌晨,被悄悄送进了吴家老宅。
“可怜的娃,听说哭了一整夜,奶瓶碰都不肯碰。”吴母怜惜地用指尖轻触婴儿哭肿的眼皮,“这孩子,是不是知道自己命苦啊……”
徐州是入赘的女婿,夫妻二人去年买了新房,刚刚装修完毕,但因一直在备孕不敢入住,故仍与父母和弟弟一同住在老宅里。
“不能让她这么一直哭着,对心肺不好。”吴父去书房找昨天刚买的玩具。母亲则将孩子递给女儿,示意她和徐州去给孩子冲调奶粉。然而,奶嘴刚碰到嘴唇,那小女婴便像是受到惊吓,愈发声嘶力竭地哭嚎起来,小脑袋拼命往后仰,坚决不肯含住。
“一宿没吃东西了,这怎么行?”一家人都围了过来。四个人轮番上阵,可那孩子只是紧闭双眼,哭得浑身颤抖,小小的身体因为用力而绷紧。
“哪来的哭声这么吵?”
一个清冽的少年声音从走廊传来。循声走来的是吴之遥,时年十六,正在本市最好的中学读高一。他额头饱满、发色如墨,圆润的鼻型和柔和的唇线,彰显着南方男孩特有的温润清秀。他显然是被持续的哭声打断了晨间的英语背诵,眉头微蹙。
他走到客厅,看见姐姐怀里那个哭得满脸通红的小襁褓,眉头皱得更紧了。今天有个重要的测验,他本想找个清静地方最后复习一遍。
“我们抱她去院子里转转吧,免得吵到之遥学习。”吴母见状,连忙对女儿使眼色。
吴之晴刚要起身,少年却摆了摆手:“这么大雨,抱出去再淋病了更麻烦。” 他语气虽冲,却透着理性的考量。他走到姐姐身边,犹豫了一下,还是弯下腰,凑近了去看那张哭得皱成一团的小脸。他知道这是姐姐抱养来的孩子,也听母亲提过“压子”的说法。内心深处,他觉得这种封建观念既荒谬又有些残忍,仿佛这个孩子的存在,仅仅是为了引出另一个更“珍贵”的生命。但转念一想,对这个失去双亲的孤儿而言,能有一个家,总归是件好事。
想到这里,他心底那丝因被打扰而生的烦躁消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悯。他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想去碰触那只紧紧蜷在下巴处的、粉嫩的小拳头。
奇迹般地,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那柔软皮肤的瞬间,几根细小的、带着奶香味的手指突然飞快地张开,然后紧紧地缠住了他的小拇指。
婴儿响亮的哭声戛然而止,变成了委屈的抽噎。她半睁开湿漉漉的眼睛,茫然地看向俯身靠近的陌生少年,然后,那双泪眼蒙眬的大眼睛,竟直勾勾地定在了他别在校服左胸口的、那枚熠熠生辉的金属校徽上。
吴之遥微微一愣,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取下校徽,递到婴儿眼前轻轻晃动。
“你喜欢这个?”少年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以后你也在这里上学,好不好?”
阳光穿破云层,透过窗棂,恰好落在金属校徽上,反射出一点明亮的光芒。襁褓中的婴儿停止了抽泣,视线追随着那点光斑,粉嫩的嘴角微微一动,竟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如同朝露般短暂的笑容。
吴之晴趁机将温好的奶瓶递到弟弟手里,用眼神示意他试试。
吴之遥有些笨拙地,却又无比小心地将奶嘴凑近那小小的嘴唇。这一次,她没有抗拒。小嘴裹住奶嘴,开始用力地吸吮起来,发出满足的“咕咚”声。饿了一整夜,她吃得又急又猛,那架势,活像要把整个奶瓶都吞下去似的。
“哟!这孩子,跟小舅舅有缘呐!”吴母惊喜地低呼,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含着奶嘴,婴儿在吴之遥略显僵硬的怀抱里,眼皮渐渐沉重,终于沉沉睡去。而她那几根软糯的小手指,依旧紧紧攥着吴之遥的小拇指。少年试着轻轻抽动,竟发现被她箍得死死的,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在不惊醒她的情况下,将手指解放出来。
姐姐示意吴之遥将睡着的孩子放在铺了软垫的沙发上。谁知,刚一沾到沙发垫,那婴儿就像失了安全感,立刻撇着小嘴啜泣起来。吴之遥只好再次将她抱起。如此反复几次,只要一放下,她便不安地扭动哭泣。
少年没了脾气,只能认命地抱着这个柔软的小包袱,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轻轻拍抚。足足过了二十多分钟,感觉到怀里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他才以考古学家对待出土瓷器般的谨慎,缓缓地、缓缓地将她放在沙发上。这一次,她终于安睡。
“之遥,你学习好,给小宝宝取个名字吧。”吴之晴一边用开水烫洗着奶瓶,一边对揉着发酸手臂的弟弟说。
少年揉了揉太阳穴,目光在客厅里逡巡,最后落在东墙上挂着的一幅书法条幅上,那是祖父的手笔,写着王勃的名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他的目光在“若比邻”三个字上停留片刻,心中微微一动。
“就叫若邻吧,”他转过身,语气平静却笃定,“吴若邻。希望她以后无论走到天涯海角,心里都有牵挂,都不会觉得孤单。”
“若邻……吴若邻……”吴之晴轻声念了两遍,脸上绽开笑容,“好听,又有寓意。还是之遥有学问。”
姐夫徐州在一旁搓着手,笑得眉眼弯弯,连连点头:“好名字,真是好名字!”
家里从此多了一个小生命,日子在奶粉与尿布中悄然逝去。九月初的一个傍晚,秋老虎依然散发着闷热的威力。吴之遥放学回家,刚踏进客厅,就看到那辆粉色的婴儿车停在窗边。车里的小女婴已经醒了,不哭不闹,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你好啊,小邻邻。”他放下书包,弯下腰,笑着跟这个小不点打招呼,习惯性地伸出手指想捏捏她软乎乎的脸颊。
没想到,他的手指刚一靠近,立刻又被那几根熟悉的小手指精准地“捕获”,紧紧缠住。他惊讶于一个小婴儿竟有如此大的力道,那小小的手指仿佛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依恋。
“邻邻这是想让小舅舅抱呢。”吴之晴从里屋出来,看到这一幕,不禁莞尔。
吴之遥无奈地笑了笑,一只手托住婴儿的背和脖颈,在姐姐的指导下,有些生疏却稳妥地将她从婴儿车里抱了起来。身体一被抬高,视野开阔,怀里的婴儿立刻发出了“咯咯”的清脆笑声,一小串晶莹的口水顺着嘴角滴落,精准地印在吴之遥雪白的校服前襟上。
他抱着她轻轻晃了晃,逗弄了一会儿,眼看作业时间快到,便想将她放回车里。刚弯下腰,忽然感到腹部传来一阵温热潮湿的触感。
“哎呀!尿了!”吴之遥低呼一声,下意识地将婴儿举高了些。只见自己白色的校服下摆,已然洇开一团不规则的水渍痕迹。怀里的罪魁祸首却浑然不觉,正踢蹬着小腿,笑得更加开心。
吴之晴慌忙找来干净毛巾,一边接过孩子,一边忍俊不禁。吴之遥拿着毛巾擦拭着衣服上的尿渍,哭笑不得地摇头,准备回卧室更换。
“之遥,先别走,快来帮个忙!”姐姐在身后叫他。姐夫和父亲还没下班,母亲跟保姆在厨房准备晚饭,眼下家里唯一的“闲人”就是他。
走进临时充当婴儿房的次间,姐姐已经在一个小木盆里放好了温水,抱着光溜溜的小邻邻坐在小凳子上。
“帮我扶着点她,我给她洗洗屁股。”吴之晴指挥道。
吴之遥内心是一万个不情愿。让他一个十六岁的高中生给个小女娃洗屁股?这简直比解奥数题还让人头疼。他暗自吸了口气,安慰自己:还好,只是尿了,不是更糟的情况。
他笨手笨脚地帮忙托着那滑溜溜、软绵绵的小身体,看着姐姐用温水轻柔地冲洗。他忍不住问:“姐,为什么不给她穿尿不湿呢?这样多不方便。”
“夏天穿那个多闷热啊,小孩子皮肤嫩,容易长痱子。就这样光着,透透气多好。”
“可她……她毕竟是女孩子,这样不太好吧?还是穿条尿布吧,选那种透气性好的棉纱材质。”
“哎呀,她才多大点儿,没事的!”吴之晴不以为意,动作利落地用软布擦干水珠,接过弟弟递来的爽身粉和干净的小裤子,熟练地给孩子穿戴起来。
吴之遥站在一旁,看着那个重新变得干净清爽、在姐姐怀里吃着小手的小婴儿——吴若邻,这个新到来的、由他赐予名字的小生命,能在这个古老的宅院里获得家庭的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