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凤镜夜与五条悟二人的目光对上。
虽然不清楚五条悟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冒出来,但羽鸟真凛发现,他偶尔会流露出一种近乎顽劣的幼稚。
……所以是来捣乱的吧。
而以凤镜夜谨慎的性格,恐怕会把素未谋面的五条悟按可疑人物处理,毕竟他那一身黑的装扮确实过于可疑。
在事情变得复杂之前,羽鸟真凛率先站出来,对自己的幼驯染解释:“没错,是他送我回来的,发生了一些难以预料的事,是这位同学帮助了我。”
“镜夜,他是我的恩人。”她强调道。
“是吗。”凤镜夜淡淡地应。
随后,他转过身,脸上即刻挂起流于表面的微笑:“您好,我是凤镜夜。”
“非常感谢您把真凛送回来,请问阁下贵姓?”黑发少年微微颔首,姿态优雅得体,受到的良好教刻进他了骨子里,使他任何时候都维持着一份稳重。
至于暗地里有什么心思,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五条悟全然不吃虚假的社交礼仪这一套。
“五条悟。”他双手插兜道出姓名,流里流气地斜靠在车旁,浑身一副“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告诉你又能怎样”的气势。
羽鸟真凛顶着尴尬的空气横插一脚,“很好!那么二位就算认识了!”她双手一拍,发出清脆的响声,刻意拔高音量:
“已经是高中生该睡觉的时间了,大家原地解散,各回各家!”
“镜夜,谢谢你特意赶过来,给你添麻烦了。”她对凤镜夜说,声音有所缓和,“早点回去休息。”
“算不上什么麻烦。下次,至少将手机充好电吧。”凤镜夜回应着,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掠倚靠着车的白发少年。
“嗯嗯,别操心啦。”
这时,羽鸟真凛转向五条悟,唇瓣轻启:“五条同学……”
话没说完被对方利落打断。
“我知道了。”五条悟转过身随意扬了扬手,绷直的侧脸有几分说不清的意味。
她下意识想要说些什么,话语却卡在喉间,随着他关上车门“砰”的一声化为泡影。
二人都坐上车后,羽鸟真凛深吸一口气,自己往宅邸大门走去。
确认凤镜夜和五条悟所乘坐的车均调过头准备驶离,她才按下门边上的呼叫铃。
繁重的黑铁雕花大门颇有秩序地缓缓向两边敞开。
接着她便看到,父亲以及母亲携着管家等一众人,声势浩荡地等候在宅邸的玄关门前,作为迎接未免夸张得感人,但羽鸟真凛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
她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过去。
“真凛。”
低沉而严肃的嗓音自身前响起,父亲羽鸟谦一郎的身影像块巨石朝她逼来。
他没有质问,而是朝身后的管家递了个眼神。管家立刻上前来,小心翼翼地察看她身上是否有伤之类的,又询问她身体状况,羽鸟真凛回答说没有受伤。
紧接着——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她脸上。
“家里的规矩都忘了吗?”羽鸟谦一郎挥出的手仍停留在半空,他眼里充满失望,声音像是冰窖中吹来的寒风。
在他看来,既然女儿没有任何意外,定然是不遵守家规在外面鬼混。
羽鸟真凛捂住火辣辣的脸颊,只觉得像一团火在烧,连同她的心一起。
“老爷,不如先听小姐说明。”老管家上前扶住她,一边悄悄用眼神示意,只要给出合理的理由老爷会谅解的。
她沉默了几秒,生硬地挤出几个字:“对不起,父亲。”
没有任何解释的必要,尽管她的确遭遇了意外,然而她痛恨家规,留恋外面的花花世界也确有其事。
“真凛!你平时不是这样的孩子。”母亲羽鸟美珠连忙走上前,柔美的脸上写满慌张:“一定是……一定是交友不慎,结识了不三不四的朋友,对不对?他们把你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母亲羽鸟美珠曾经也是大家闺秀,年轻时保持着家教良好一尘不染的深闺大小姐风范,嫁为人妻后依旧安分地遵守妇道,以相夫教子为己任,这也是她试图传递给真凛的观念。
——但是对不起,母亲,我从来就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好孩子。
羽鸟真凛低垂着头,缄口不言。
羽鸟谦一郎眉头紧皱,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威严:“真凛,你自己交待,今晚与谁在一起,否则不许进入家门。”
他铁了心相信女儿是跟不三不四的人去鬼混。
“老爷,再怎么说这也太……”老管家开口想替她求情,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的怜悯之心终究比不上姥爷的威严。
而羽鸟美珠唯唯诺诺站在一旁,更是不敢多言半句。
她和丈夫之间有一种无言的共识,真凛必须是遵规守矩的乖孩子,如果女儿有任何逾矩行为,都是身为母亲的她教导无方,她将在丈夫面前抬不起头。
“……”羽鸟真凛始终不说话,她捏紧手心,任凭指甲用力地嵌进肉里。
对羽鸟谦一郎而言,家规即是他尊严和地位的象征,漠视家规即是对父权的公然挑衅,而他把父权的尊严看得远比她本人重要。
羽鸟真凛深知这一点。
“真凛,快说。”父亲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分,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
“父亲,我……”
“她和我在一起。”
极不和谐的一个声音忽然闯入僵局,众人都打了个激灵。
羽鸟真凛猛然抬头循声望去,只见今天已震撼过她许多次的那道身姿,又再次震惊到了她。
“五条——”
身量高挑的男生迈着悠闲的步子从黑暗中走来。
她不明白,他不是走了吗?她确认过他坐的车已经调了头,她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回来,还出现在这个节骨眼上。
只见五条悟在她旁边站定,视线略高于羽鸟谦一郎,他说道:
“羽鸟的司机因为车祸被救护车送医,落单的羽鸟自然就被不怀好意的人贩子盯上了,毕竟她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嘛。正巧我路过,撞见人贩子把她绑上车的场面,就出手相救咯。之后嘛,自然是去警察局报案、做笔录,最后把她送了回来,中间省略了一些过程,反正大致情况就是这样。”
他滔滔不绝的一顿输出把众人唬得一脸懵。
羽鸟真凛双目圆瞪,他是怎么做到瞬间编造出如此完整的故事,并且毫无卡顿行云流水地说完了这番话,这种仿佛背台词一样明显的谎话会有人信吗!
“原来是这样。”羽鸟美珠松了口气说:“真凛,为什么一开始不说清楚呢?人贩子没有把你怎么样吧?”
……还真有人信!
说明她在父母心中信用度确实挺高,毕竟多年来扮演着知礼守己的乖女儿形象早已深入人心。
羽鸟美珠脸上的表情混合着后怕与庆幸,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能让她安心接受女儿深夜未归的理由,真凛还是她的乖乖女儿,足以证明她并没有失职。
这时羽鸟真凛悄悄瞥向五条悟,他嘴角轻轻上挑着,浅浅拉下墨镜露出一半眼,那双苍瞳即刻冲她“bling”地眨了下。
意思是接下来该她表演了。
她原本已心如死灰做好了接受惩罚的准备,被他这么一搅合,家庭暴力的伤感事件突然演变成了某种无厘头喜剧的画风,变得可笑起来。
“当时……当时我真的很害怕,包括现在也是,一想到就忍不住颤抖,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羽鸟真凛突然演技爆发,表演得栩栩如真,演技迫真,竟然发起抖来,随之掉出一颗本来不存在的眼泪。
“多亏了五条同学相救,没有他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后来我饿了,五条君提出去吃宵夜,我也觉得应该宴请五条君以示感谢,所以……我们就去吃了宵夜,真的只有这样而已。”她身临其境的演绎着,表现得楚楚可怜、我见犹怜。
这次五条悟目瞪口呆:让你配合谎言演戏,没让你抢奥斯卡!
“好了,已经没事了。”羽鸟美珠安慰道。
“老爷,确实联络不上藤仓。”管家手里握着赶挂断的电话。
“真凛小姐,请问在哪家医院?”
她对管家报出医院的名字。
果然只有打工人会共情打工人。
“事情的经过我明白了。”羽鸟谦一郎说道,严肃的神情此刻稍松懈下来,他转向五条悟微微颔首:“我向你表示衷心的感谢,谢谢你救了小女。”
然而五条悟却不以为意,不屑地反问道:“比起感谢我,你不应该先为刚才平白无故打了自己的女儿道歉吗?”
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没有礼貌的年轻人。
“五条同学……”
羽鸟真凛讶异道,他从一开始就看到了?
难以名状的感受在她心头翻涌,在这个家里,没有谁会这样直白而大胆地维护她。
羽鸟谦一郎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腮帮因用力而鼓起。
“年轻人,”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虽说我对你心存感激,至于我们家的家事,就不需要你过多干涉了。”
五条悟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露出讥诮的笑:“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身为一家之主,连承认自己错误的勇气都没有吗?”
“你小子——!”羽鸟谦一郎眼底怒意四起,他向来说一不二,权威不容侵犯,现在他的尊严却被一个毛头小子狠狠地践踏在脚下。
他几乎要拍案而起,却被五条悟轻松打断。
“哇,你还有脸发怒?耳光可没打到你脸上,而是她——”他指了指羽鸟真凛:“痛的人是她吧?”
“五条同学!”
羽鸟真凛上前,横挡在二人之间,她面向五条悟,平静地开口:“没事,我不痛的,请不要再说了。”
羽鸟谦一郎是个严厉的父亲,同时他有着身居高位的男人应有的骄傲,但他绝不是个坏人。
她身为女儿必须体谅父亲沉重的责任,要懂得维护父亲的尊严,那记耳光在一家之主的尊严面前轻如尘埃,她无辜与否并不重要,哪怕她是无辜的,只要不去在意就不会觉得苦楚。
一直以来她都是这样做的。
在这个家里,她的自我是不被需要的,就像三明治的吐司边基于和谐之美被切掉一样,属于羽鸟真凛最鲜明的棱角,基于家族,基于体面、规矩,基于羽鸟这个姓氏,要被切掉,掩藏起来,将内心深处的情绪隐匿于父母塑造的模型之下。
她已经学会了不在意。
所以,请不要再说了。
她在心里请求着。
“哈?”
五条悟的唇角微微张开,保持在一个微妙且僵硬的弧度固定住。
非常不爽。
与他印象中全然不符的、预料之外的温顺姿态,这副不顾自己所受的委屈也要维护自己不明事理的父亲的姿态。
因为完全无法理解,因而非常不爽。
“喂,你在装乖孩子吗?”他鼻腔里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嘲,却并未带来丝毫快意,那股莫名的烦躁仍在他心头窜动。
“我只是不想事情变得不可收拾。”她避开他的目光,声线里几乎带着恳求:“五条同学,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请不要再说了!”
“我偏不要——”他斩钉截铁,不容拒绝,执拗又嚣张。
她看着他,那双无所顾忌的、打破常理的苍蓝眼睛,蛮横地,直射而来的目光像一种危险信号,导致她浑身紧绷,心脏突突地跳。
“这里,”他声音清晰,确保在场每个人都能听到:“好像没有一个人真正地在乎你。”
……为什么。
为什么要说出来?
她花了很多年,花了很多时间,好不容易学会了不在意,让自己的心在时光侵蚀中慢慢钝化,变得锈迹斑斑,学会不在乎是否被爱,不在乎是否被看见,因此才能够日复一日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啊,所以在车上的时候,才会露出那种表情。”五条悟恍然道。
“这个被你称作父亲的人究竟有几分在乎过你?”他轻嗤了声,话音里带了点不知道针对谁的讥讽。
“你果然不是亲生的吧?”
“……”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胸腔沉闷无比,仿佛被塞进一团湿乎乎的棉花阻隔着氧气,每次呼吸都感到沉甸甸。
为什么?
为什么非要闯进来蛮横地撬开那扇紧闭的门,为什么非要让她重新看见那个蜷缩在黑暗中的卑微的自己,为什么非要让她重新记起,自己原来依然会渴望,依然会在乎。
不要管她就好了啊,到底为什么要来管她!
五条悟看到她仰起头,那双揉杂着复杂情绪的绿眼睛,忽明忽暗氤氲着水雾,然后几乎是愤怒地瞪着他。
白发男生猝不及防,不自觉感到一丝慌乱。
“咦,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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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005.吐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