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死前是这样的感觉。
雪瓣飘落在脸上,化开,血与泪混在一起,划过脸颊。
“对不起。”他张了张嘴,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孟景铄只能从口型分辨祝斯年是在道歉。
“祝斯年……你不是爱我吗?你怎么舍得……”
祝斯年闭上眼睛,已然感受不到冰天雪地的寒冷,他想睁眼再看看抱着自己的人,可实在无力。五感渐失,到最后,只剩下听觉。
他听到孟景铄撕心裂肺的呐喊划破长空,听到他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听到他一次又一次地求他别走。
他曾经想,活着比死累得多,如果有朝一日自己能与死亡交手,那么他应该会面带笑容而去。
曾弃红尘求死易,今贪白发愿生微。
如今真到了死这一刻,他竟开始舍不得。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从谢府逃出时,也是这般感受。
“这么多年,心性真是一点没变。”
历历前尘皆自撰,茫茫后世岂天择。
人死前大概真的可以看到走马灯,他看到了自己这短暂而阴沉的一生。
“陛下,云岫州近来人丁锐减,天火频降,庄稼收成减半,多地屡遭旱灾,今国库充盈,微臣认为当开仓济粮,以慰民心。”御史大夫上奏。
礼祈渊面无波澜,眉眼间瞧不出喜怒哀乐,声如洪钟:“大理寺卿何在?”
祝斯年上前俯首:“臣在。”
一个年轻的面孔站在一众老臣中显得尤为突兀。
“朕命你速往云岫州彻查事情原委,可有异议?”
“微臣领命。”
“没什么事,便退朝吧。”礼祈渊向御书房走去,脸上的五官如挣脱枷锁,左右动了动:“一个个都板着个脸,无趣。”
福公公:“陛下乃一国之君,咱们都得敬着陛下。”
“马屁精。”
工部尚书孟钧泽快跑了几步,在御书房外候着陛下来下棋。
“陛下。”
“进去吧。”礼祈渊瞧他一眼,径直走向棋盘,上面还摆着昨日未下完的棋局。“你这颗棋子下得毫无意趣,于你无益,于朕也不能周旋。”
孟钧泽笑笑:“时机未到。”
“那朕可要占尽上风了。”
孟钧泽没再说话,只是下着自己手中的棋。
一白一黑,交相错映,古往今来,赢得这棋盘的人可是少之又少。
礼祈渊嘴角微扬着,似乎心情不错。
不多久,福公公走来在皇帝的耳边悄声说:“陛下,孟将军回来了,怕是要经过云岫。”
孟钧泽眼中闪过一丝不可察觉的笑意,将手中的棋子落下。
礼祈渊盯着眼前之人,笑了出来:“哼……孟昱啊,众多朝臣,朕最喜欢的就是和你下棋,不让子讨好,也不争强好胜,时机算得巧妙至极,朕总不知道你的水准在哪里。”
孟钧泽:“承蒙陛下关照。”
礼祈渊落子,说:“这看着是要和棋。”
孟钧泽:“也可作一方死局。”
“孰生孰死?”
“全看陛下心愿。”
“外面总传言说你孟钧泽是扶伤圣手,有起死回生的本领,更有甚者,说你懂长生不老之术,这传言可真?”
“臣的本领早已尽数献于陛下,臣毕生之所学,皆已被陛下知晓,至于起死回生,长生不老,不过是对臣的谬赞罢了。”
礼祈渊笑了笑,眼底却是看不出的杀意,他盯着棋盘,将刚拿起的棋子扔回棋罐,说:“下到这一步,全看天意决胜负,你说是不是?”
下人看福公公眼色,将棋盘撤走,上了新泡的茶叶与几个点心盘子。
孟钧泽正襟危坐在皇帝对面,而礼祈渊一手撑着地面,一手吃着点心,相当肆意地坐着。
礼祈渊将视线落在点心上,问:“云岫那地方火灾不断,人丁失踪多数,你对此怎么看?”
“回陛下,云岫水多,属江南地带,此时正值冬季,或为人为。”
礼祈渊直直盯着孟钧泽,孟钧泽始终未抬头看他,一副恭恭顺顺的样子,眼底的颜色深不可测。
礼祈渊又笑了笑,笑容叫人不寒而栗:“会是谁放的火呢?”
孟钧泽俯首:“臣不知。”
礼祈渊哼了声,离开御书房。
孟钧泽医术了得,自从救了太子的命以后,被陛下一手提拔到工部尚书的位置,多年来兢兢业业,深得陛下器重。
书澜和岁澜已在孟府内等候多时。孟钧泽使了眼色,挥挥手,那二人便作揖离去。
云岫离京都不远,走走停停一日便可赶到。
祝斯年初到城门口,遇到了宋初旸。
宋初旸字煦,名初旸,是梅香谷的少谷主,梅香谷以其剑术闻名江湖,少年时,祝斯年喜欢在梅香谷外偷学剑术,而宋初旸不喜连剑,每逢长辈检查功课,祝斯年都会悄悄躲在角落,用自己的真气帮宋初旸耍剑,以此糊弄长辈。
“你怎么在这?”祝斯年问。
“听说这里怪事频发,我来看看。”
“是被令尊赶出来了吗?”
“什么啊,我喜欢这里府尹家的千金,听说这里发生了一堆莫名其妙的事来看看,我没那么不成器!”
祝斯年挑了挑眉,翻身下马,没有说话。
“话少就算了,还这么难听。”宋初旸嘀咕道。
祝斯年推开一处院落的门,门轴发出“嘎吱”一声响,在寂静的空气中回荡。他向内望去,屋内陈设虽略显凌乱,却不见丝毫被大火吞噬的痕迹,只有房梁上残留的些许黑灰。“从远处看,这里像是遭了场大火,但房屋内部却完好无损。”祝斯年说。
宋初旸:“那便不是意外失火,放火人放了火,却不想伤人?一路走来,竟连个人影都没有,这地方也太诡异了。”宋初旸警惕地环顾四周,手中紧紧握着剑柄。
城门外。
孟景铄骑着马,带一队人马大摇大摆进了城门。
“少爷!少爷!你可回来了,想死我们了!”书澜挥手喊道。
孟景铄翻身下马,盯着过分安静的城门,问:“你们来做什么?”
“少爷,我们快想死你了,特意来这里接驾。”
孟景铄回头望向军队:“再过一日便可到京都,我们今日先在此歇息,明日赶路。”
“是。”
客栈内除了孟景铄这一队人马,没有别的住客。
孟景铄拍了拍韩墨的肩膀:“我出去看看,你安顿好大家,好好休息。”
“我看这地方不对劲,要不我跟你去。”
“不用。”书澜和岁澜正在二楼收拾孟景铄的房间,孟景铄朝那房间递了个眼色,捏了捏韩墨的肩膀。
韩墨会意,点点头。
宋初旸与祝斯年向前走着,忽然,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从他们身后“嗖”地闪过。二人几乎同时转身,宋初旸瞬间拔剑出鞘,剑身寒光闪烁,护在身前;祝斯年伸出两指,凝聚真气,挡在胸前。然而,四周除了簌簌飘落的灰烬,再无半点动静。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分开探查,天黑之前在此处汇合。”祝斯年低声说道。
宋初旸点头。
云岫是个风水绝佳的地方,山清水秀,繁花似锦,美得犹如人间仙境。可如今却看不出过往半点美景。那些娇艳欲滴的名贵花朵早已不见踪影,就连路边生命力顽强的野草,也被熏得枯黄萎靡,毫无生机。
祝斯年在废墟中小心翼翼地探寻着,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却一无所获。就在他准备转身去别处查看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凌厉的剑气。
他心中一惊,猛然回头,只见一道寒光扑面而来,剑尖眼看就要刺中他的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又一柄剑横空出世,精准地挡住了这致命一击。
祝斯年见一个少年手持长剑闪身向前,身姿矫健,与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刺客激烈交锋。少年一身精练铠甲,面容不过十**岁,眉宇间的英俊被战场厮杀的戾气填满。
他急忙施展气凝万象之术,这真气本可于无形中控住刺客的剑,此刻却不能伤刺客半分。
祝斯年心中闪过一丝疑虑,微微蹙眉,帮孟景铄应付那刺客。孟景铄武艺高强,剑招凌厉,几个回合便将刺客逼入了下风。
孟景铄收剑伸手,欲揭下刺客脸上的布条,突然,又一名刺客从暗处跑出,手在空中一挥,一团浓浓的迷烟便瞬间弥漫开来。那两名刺客趁着烟雾迷蒙,迅速逃窜。
孟景铄连忙捂住口鼻。
祝斯年见状,手指一动,指向刺客逃跑的方向,孟景铄的佩剑瞬间出鞘,如一道闪电朝迷雾刺去。待迷烟渐渐散去,刺客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剑刃上一抹殷红的血迹。
祝斯年手指再动,那柄剑便回到手中。他取出手帕,仔细擦净上面的血。
孟景铄转身,祝斯年将剑重新插回他手中的剑鞘。二人抬头对视。
孟景铄的目光触及祝斯年那双纯净而深邃的眼窝时,心中一动,嘴角微微上扬,轻声道:“你长得……”一语未尽,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身子一软,便倒在了祝斯年的肩膀上。
少年那抹笑将戾气一扫而空,独留昆仑仙般的英俊潇洒,祝斯年心跳不免漏了一瞬。
他认出这少年将军便是当今工部尚书之子孟景铄,十三岁入伍,十五岁率军攻破敌都,封云麾将军,十八岁收复大漠边疆,从此名声大振。
此刻与他相遇,恐怕不是巧合。
祝斯年常年修炼气凝万象的真气,虽内力深厚,可身形却比常在战场厮杀的孟景铄单薄了些。他有些吃力地扶起孟景铄,心中暗自嘀咕:“沉……”
宋初旸早已等候多时,看到祝斯年半背半搂着一个陌生少年走来,满脸惊讶:“这是……”
“天色已晚,我们先回客栈。”祝斯年简短说道。
“哦……哦哦。”宋初旸虽满心疑惑,却也不再多问。
书澜坐在客栈门口不知等了多久,看到自家少爷被人背着回来,顿时慌了神:“少爷,少爷你怎么了……”
祝斯年将孟景铄轻轻放下,说:“只是中了些迷烟,好好休息,没什么大碍。”说罢,与宋初旸回到房间。
“那是孟将军?”宋初旸问。
“是。”
“怎么会这么巧?”
祝斯年从胸口取出沾了血的手帕,说:“气凝万象伤不到刺客。”
“刺客?冲你来的?你受伤了?”
“不知来意。这是刺客的血,遇到孟将军,帮我挡过去一剑。”
“怎么会伤不到刺客?这气凝万象是你师父教与你的秘籍,强悍无比。不说气凝万象,就是普通的真气,练至九阶也可一人抵千军万马,七阶无人能近身,对付一个刺客应当绰绰有余才对啊。”
祝斯年的真气已练至六阶,若状态足够好,也可与七阶武将一战,换个两败俱伤。
宋初旸举着那手帕瞧了又瞧,闻了又闻,看不出有什么端倪:“罢了,明日再细细查探。”说罢回自己房间里去。
祝斯年捏着那手帕,心中已有答案,眼珠一转,往客栈的厨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