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中了烟破川那一掌,不知过了多久才醒转爬起身来。
继而他听见刀鸣声,夜色中骇人。
东山强撑着找到烟云游的院子附近,发现围着的禁军暗卫全部被杀。
烟破川杀人从不藏头露尾。
东山一看,心下了然,这些人大部分都死在烟破川手里。
他全身血液冷下来,两手紧攥,翻着禁军尸体略略查看过,赶回去报信。
和达在东山报信前已经知道了,连眉毛都没皱。
他先双掌一击,顿觉不妥,立刻将手掌缩在袖子里,按捺心下的激荡——烟破川此举是他完全没想到的。
经这么一闹,有些事反而轻省不少。
和达耐心将死灰递过的一号资料细细再看一遍,盯着白字黑字陈述闵宜摔祐国三千军士被他突围那一段,眼底压制不住有些神采飞扬。
闵宜,祐国女城主,他的手下败将。
和曾经的盟友。
死灰跪在屏风侧面阴影里,等待和达吩咐。
“给燃娘传信,让今夜的事传遍江湖,要快。”
死灰磕头领命,当即从屏风后退出。
门外侍者恭敬禀报:“陛下,东山大人回来了。”
“进。”
东山就地跪在门口,连屋子都不敢进,将刚刚的事情禀报。
和达听得东山跪下时发出闷哼,察觉他功力大损,略作沉吟之态后吩咐道:“东山,你带一队人留在无忌镇,看顾李掌门养伤。”
东山怨恨云游面上恭敬,不声不响砸下巨雷,搞得他差事办砸了。
此际来报,却见陛下一点不回应此事,心下惶恐,赶紧把头重重磕在地上请命:“陛下,烟氏夫妻轻慢天子滥杀无辜,实在可恶,臣拼死也要诛此贼夫妇。”
和达道:“终究东风不在,不要再枉送禁军侍卫的性命。你在此盯紧烟氏夫妻。”
东山趴在地上,咬牙领命。
时辰一到,停在镇外的将军将士拔营。
和达第二次御驾亲征,率众直取祐都。
号角声响起。
烟云游听得清楚,瞬间汗毛倒竖,抓住烟破川的手臂问:“又攻进来了?”
烟破川侧头再细细聆听一会儿,摇头:“是走了。”
烟云游戒备大松,这才垂眼看清,自己与烟破川两人连里衣都沾染血污。
屋内现下混着各种味道,很是难闻。
她从烟破川怀里站起,连衣服都没穿好,要去开窗。
烟破川找了干净外袍给妻子披上,自己往后院侧屋走去。
归云楼改建后,客栈一个个小院都增加了浴池,烟破川看妻子动作便略略知道她要作何,当即去开闸放热水。
半个时辰后,两人溶在热汽蒸腾的浴室里,洗去一身血腥。
烟云游将之前没吃完的瓜果喂给烟破川,四月的果子不知是什么品种,口感酸大于甜。
烟破川舌尖一滞,强吞下去了。
他率先起身,擦干水穿好衣裳。
烟云游在水里半阖眼,水温舒适,今日总算有些放松下来。
“起来。”烟破川伸手拉她。
烟云游不动。
烟破川两手伸下去,摸到烟云游的双肩,往下一抄。
手掌大拇指按在蝴蝶骨,从腋下绕过,他的手大得其余四指可以稳稳按住烟云游前面的皮肤,轻而易举将烟云游捞起来。
跟抓着腋下拿小孩一样。
只不过他原本干燥的袖子因此湿了大半。
烟云游发觉他今天十分不顺着自己,睨他一眼,并未作何反应——今日变故太多,她也好,烟破川也好,都需要消化。
待两人收拾好重新躺下,烟云游脑子里,从赤河边那些杀手,想到何悲月,李自远,乃至周横灵及周篷两兄弟,把今日的一众人事皆过了一遍。
烟破川呼吸节奏均匀,烟云游几乎以为他睡着了,却突然听到他说:“你的刀法,可以配合语动诀用,若能自如调动,今日晚间你一刀的威力更大。”
原来他也在想今日的事,烟云游打了个哈欠,不答。
过了一会儿,烟破川再开口:“不回凌崤山,须得精进武功。”
“嗯。”
烟云游声音略朦胧地道,“何悲月去哪里了?”烟云游今日最后见到她,是何悲月跟着烟破川去看假萧悲回的尸体。
“回续昼门查她师兄去了。”
“周横灵呢?”烟云游又问。
“我猜,在找真的周桡。”
“不工去了堰岳府,查到一些……”烟云游话没说完,丈夫伸出两指按在她唇上。
“烟儿,不要怕。”
“嗯。”丈夫的手指不移开,她只能发出单音节。
烟云游背靠烟破川怀抱,听着丈夫的轻言:“你仔细听,风声,数它经过了几个枝丫,从哪个方向来,就能忘记害怕,可以睡着觉。”
烟云游试了一下,拿下烟破川的手指:“我听不出来风经过了几棵树。”
烟破川从她后背轻推烟云游坐立,“打坐运功,数气息经过了几个穴道,感受走经过脉,如此打坐运功休息一夜,内力也有增益。”
烟云游试了试,心下惶然消失,顿觉果然有用,便问他:“你从前便如此?”
烟破川难得地低低笑出声,“我啊,**岁时曾如此,已有二十多年不这样了。”他抓烟云游光滑的脚,帮她调整好打坐的姿势,“卿卿根骨已经长成,练刀法外功不如练内功。”
烟云游就此坐定运功。
烟破川守在她旁边,脸色挂着淡淡的笑意,看了她一会儿,并坐在旁,也打坐运功。
烟云游第一次不睡觉打坐运功,不知过了多久,自然转醒过来,三经两脉连带通体舒畅,自觉精气神恢复得不错。
睁眼看屋内,烟破川不在。
卧房有一盏莹莹烛火,烟云游环视一圈,屋里也没人。
她跳下床,走到厅里推窗看,还是夜色,不由口中喃喃疑问:“难不成半夜还有人生事?”
外面突兀想起一道不太熟悉的男声,“我跟你说不着,得找云游那丫头。”烟云游赶忙穿好衣衫,到前院一看,烟破川站在院中,静默地对峙着一团黑乎乎的影子。
烟云游发出声响:“破川,是谁?”
那黑影抢先说话:“我是你周师叔。”
烟云游反应过来,周横灵,“周师叔是为何事?”
周横灵哼一声,“烟破川,你要么出手,要么让开。”他抽出一个黑乎乎的兵器出手一击,烟破川脚下一转,不还手不出声。
烟云游见周横灵出手,不悦道:“周师叔原来有半夜三更来找人切磋的癖好?”
周横灵白日那一战,烟云游心下了然,此人在烟破川身上占不了什么上风,只是周横灵半夜来比武,让她想起前尘有些个半夜夺命call的老板,忍不住拿他言语发泄。
周横灵不想这两口子一种货色,跳着脚骂,“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祖宗我,是来跟你们说易容术的人查到了!”继而一甩手,“不说了,走了。”
他树百岳榜多年,自己最是爱听这些江湖秘门奇闻,若有人这般轶闻只说一半,他得抓心挠肝地睡不着。
是以,他用这切身体会的小发现治得了许多名门豪客,烟破川不好说,烟云游这小女子,周横灵心下觉得自己拿捏得准。
不料烟云游爽快应答:“好,明日见,周师叔。”
说完话她踏下台阶把自己丈夫也拉进了屋子。
周横灵本就黑的脸更黑了!
他石化站立,等反应过来小辈儿连门都关了,一脚踩死旁边的花草,才堪堪忍下咆哮的念头。
周横灵还真是看错了烟云游,她天生性格就不是凑热闹的人,独来独往居多,再者今夜对打坐运功的收获感颇满足,学霸属性发作了——当然也是因为江湖凶险危机感太重,临时抱佛脚练功。
两人进屋片刻,周横灵去而复返,一脚踹烂院子的栅栏门。
烟破川一记眼神暗示烟云游,她无奈一笑道:“要不让让他!不然一夜都不得安生。”
烟破川还待说话,烟云游又道,“但是都别睡了,去不工那里,把他们都弄起来。”
周横灵已经轻飘飘到他们屋门口,他本气冲冲拉着脸,不料听到这话,隔着门“哈哈”一笑,“云游丫头,你这人挺损。”
烟云游倒不为恶作剧,只是明日懒得转述,便开了门,三人大眼小眼一瞪。
周横灵又道,“不但损,手也黑。把蒙拜禁军暗卫杀一通,杀了小皇帝威风!”他蹬烟云游一眼,“收尸的钱挂你账上了,记得结。”
烟云游闻言立刻翻脸,她今日忍功大不如前,“我一个清白人,和围防我的禁军暗桩,谁手黑?我看是你眼睛黑。”然后上下一打量周横灵,“你人也挺黑的。”
烟破川不知道怎么的这两人打起唇战来,他轻推一掌在周横灵身上,后者旋即往后掠走两步,与他夫妻俩拉开距离。
烟破川淡淡道:“周榜主心急,那边带路吧。”
周横灵连吃两个哑巴亏,眼神在夜色里狠狠剜这夫妻俩一眼,终于忍不住,咆哮着“啊啊啊啊”叫了几声,踏步飞身离开。
三人没去吴不工院子,而是到得酒楼与客栈的连廊附近一处空屋舍,那是一排酒楼雅间。
周横灵摸了脖子上挂着的一根哨子,吹得短促几声,不多时,周篷周桡两人到雅间。
此周桡跟白天死的周桡看起来相差无几。
烟云游细细打量,骤然发问:“敢问周船家,我们在渚州的房顶上,杀过几个人?”
周横灵没好气地说:“你当我是傻的啊?”
烟云游假笑一下,立刻收回嘴角,冷冷道:“师叔眼黑,我怕您看不明白,我这不是帮帮您?”
那头周桡客气一笑:“说笑了。当日除了你们慕岳盟沈夜春的人,还有六个如今日一般的黑衣蒙面刺客。”
此语一出,烟破川蓦然盯着周桡。
烟云游亦愕然,惊问道:“那六个刺客,跟今日赤河滩上的一样?”
周桡斩钉截铁回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