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教堂中顿时安静得吓人。连雷声与颂歌都止息了。
炽天使座台上的诸位表情也各有各的精彩:利维坦一不小心撅断了自己的指甲,别西卜两手颤抖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他那张吐出过“伊甸园守卫与某些天使长关系不清不楚”之语的嘴撕下来扔到地上,雷米勒差点从座位里跳起来、又惊疑不定地转头看向加百列,而加百列——这位水属性天使长此刻眼中却像是要喷出烈火,他死死瞪着米迦勒,额角青筋似乎要扎破他的皮肤,恨不能将时间倒回至昨日按住状若无事发生的伊甸园守卫狠揍一顿——亏他还忧心这小鬼情绪低落胡思乱想、特地费那一通口舌!
米迦勒压根不往十字架左边的座位上瞧,他也看出眼前这气氛不同寻常,遂用传音入耳问身旁那基路伯道:“我现在是不是应该主动上前去?”
那基路伯并没有见过这等场面,只冲他摆出个一脸懵然的表情,幸而路西法很快便解决了他这个问题——天国副君于万籁俱寂中好似什么都没察觉到一般对着米迦勒的方向招了下手:“米迦勒,来。”
米迦勒于是从善如流地张开翅膀飞上那高台。这时中厅之内算上宝座里的几位共计五万五千七百二十二名天使、外加二十个外族使者与一位创世神,此刻全都如同中了邪法似的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他倒是一点不怯场,甫一落地先朝耶和华行了一礼,随后抢在路西法之前开口说:
“天父耶和华在上,昨日副君殿下忽然驾临伊甸园,我与他交淡不过两三句,谁料副君殿下由此竟对我大感亲切、认为即便是共同生活几百年的同胞兄弟也比不过我更合他心意,当即便准备封我做殿下的荣耀骑士;我本打算先行向您禀告,可一来殿下‘盛情’来势汹汹,二来前几日副君殿下强行赠我的一堆珍珠玛瑙还在我屋前铺着、如今我再推三阻四多少有点不识好歹,因此就依照殿下命令受领了那枚副君私章——这事事发突然,未及时与天父禀明,还请您原谅。”
路西法听出米迦勒这是在贬损自己当初忽悠着他将那七芒星印章戴上头顶,他微微抿起嘴,一边眉头不易察觉地往上挑。耶和华这时仍没作出反应,只是那涌动的乌云与扑洒的圣光都凝固在了半空中、像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他索性趁机接道:
“启禀天父,我知这位伊甸园守卫勇武非凡,甚至近日还有了其即将成为天国第十四位天使长的传闻,只是我翻来覆去没想通一个刚刚五百余岁的孩子为什么能越过一众长者成为天国至高无上的元老——喔,或许是那几桩不可思议的功劳的缘故——然而仅凭一个不知真假的传闻便瞻前顾后未免也显得我太没诚意,再加上这孩子似乎颇敬仰我、与我见面不过几息便迫不及待地想投至我的麾下,于是我便依照天父曾经嘱托的、将副君私印赐予了他:愿天父在此替我做个见证,我好正式加封这孩子作为我的荣耀骑士,教他能和我一并履行对抗混沌的使命。”
米迦勒先是被对方那句“不可思议的功劳”点得心下一虚、又让其话里故意反反复复的“孩子”一词来回戳得额角直抽。“荣耀骑士”毕竟是由效忠耶和华转向了效忠另一位,因此必须在创世神的注视之下才可举行加封仪式,天国知晓这特殊职位的天使不算多、恰好都在此刻的圣教堂内,无一不被眼前这情形绕得头昏脑胀——他们虽不知其中始末,可任谁都能听出高台上两位对话间的不对付,就连一向擅长揣度忽悠的玛门别西卜之流也拿不准副君殿下对这伊甸园守卫究竟是个什么态度,紧接着,只听耶和华缓缓开口,终于吐出了祂对于面前即将升任荣耀骑士的天使第一个回答:
“这并不妥当。”
路西法对这回复早有预料,他继续说:“请天父宽恕我的愚钝,我邀请这骑士的每一步皆以杀灭混沌为准则,依照的都是天父当初亲传的口谕,半点流程不敢变更拖延,最后竟还有不妥之处——天父的旨意当然万万出不得错,这样看来,应是我这罪人被无故指控停职的无能行径令天父失望了,还请天父降罚于我。”
一旁的米迦勒听得龇牙咧嘴,总算将他自从路西法走出座位便憋在肚子里的一句话放了出来:“殿下,你能不能正常点说话?”
路西法:“……”
他转头目光阴森森地扎向米迦勒,米迦勒也不瞧他,只对耶和华说:“回禀天父,我感激您对我的一片关心,只是经我近日慎重反省,以我如今的阅历的确不足以身担重职,倘若我有能力,终有一日我会走到您期望我到达的位置,可是现在我连——”但耶和华却打断了他,祂又重复了一遍:“路西菲尔,这并不妥当。”
场面蓦地一静。
创世神这话比起先前明明几乎一词未改,可却无端透出了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恍若巨兽喷出的吐息轻抚过在场每个信徒的头顶。路西法的脸色悄然变了,那副把虚伪刻在皮面上的恭敬表情像是一层被风卷走的沙,逐渐露出了底下刀一样的尖锐和冰冷。
米迦勒虽也察觉到了现场氛围的变化,然而他到底没被掌权者之间的勾心斗角搓磨过、并未意识到这暗潮流涌下隐藏着什么,只是单纯被耶和华又一次打断他的话挑得心头火起:
从两百年前他忽然长出第三对羽翼、到昨日伊甸园木屋里仓促的觐见、再到此刻的圣教堂,他基本没有一次能在耶和华面前把自己真正想吐露的说全了,好像他仅是只供人逗乐的鸟雀、每天的任务就是被人从这一头拎到那一头,张嘴也只能叫出点“叽叽喳喳”的伴奏——创世神这次甚至特意唤了天国副君的名字,摆明了不愿与米迦勒多废口舌,可倘若耶和华当真这么难伺候也就罢了,偏偏路西法往外倒那些教人毛发倒竖的“虔诚忏悔”时祂都未插一句嘴——怎么全世界的生灵都在挑软柿子捏?!
米迦勒越想越愤愤不平,他硬扯出一个笑:“哈哈,‘路西菲尔不妥当’……听您的意思是此事与我倒全然无关了?既然如此,伟大的父,不如我先行退场、给你们二位让出地方?”
“米迦勒!!”
加百列与雷米勒的传音术下一秒同时炸在他的耳边,同样没忘记另一个始作俑者的耶和华闻言朝米迦勒小幅度偏了下头、大概是没明白怎么有天使上赶着找骂,这时却听路西法道:“还望天父为我解惑,天父当初向我承诺我可赐封一位荣耀骑士作为我立下战功的嘉奖、并以此弥补那道缘由可笑的封令对启明光的限制,我如今请您见证我的荣耀骑士加封礼也不过是兑现您曾经的承诺,这有什么不妥?”
此话仿佛正式开战的号角,顿时在圣教堂上空拉起一根行将崩断的弦,箭端矛头直指创世神,“弦”下众多天使外族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混乱的局面当中,那光里的身影好像丝毫没觉冒犯,祂先是平静地与路西法对视:“我的确曾经向你承诺,不过我也曾教导过你:赐封荣耀骑士最要紧的前提是受封者必须自愿——米迦勒最初是自愿受封的么?”
两个天使不约而同地停顿一瞬,米迦勒刚想干脆抵赖到底:“我当然是自——”紧接着耶和华温柔到能渗出水的声音便在其余生灵都无法察觉的情况下贴着他的耳边响起:“御前胡说八道至少关十年禁闭——你别着急,米迦勒,我下一个收拾的就是你!”他喉间卡了壳,又不甘心地强行狡辩说:“……那我现在总归是自愿的吧?”
好在路西法的水平比他高出不少:“天父这话倒让我听不懂了,荣耀骑士受封前需将副君私章佩于额心、直到那七芒星印迹融进他的意识里,此过程至少需要七个晨星时刻,以确保荣耀骑士绝不反悔,这期间他随时有机会将其摘下,倘若米迦勒并非自愿,如今他脑袋上的七芒星印难道是我强行抓着那印章往他头顶按了七个时刻不成?”
“一个生灵的意志‘自愿’与否不该是借由他人之口辩明。”耶和华只一句话便将路西法的所有辩驳都挡了回去,祂随即又转向米迦勒:“我因你的勇武与明智使你身负六翼,从此你将成为天国第十四位天使长、审判火湖的权柄也会彻底归入你的手中,那伺机于夹缝之间的混沌只能由你来封印——米迦勒,你不愿承担这个责么?”
……第十四位六翼天使长?!
教堂内众生灵的眼睛都要集体瞪脱眼眶,即便有创世神在场,抑制不住的窃窃私语还是瞬间从座席各处“嗡嗡”地响了起来——即便那伊甸园守卫的确立下了不世之功、近日“似神者”的流言也传得沸沸扬扬,可任谁也不会预见其竟真能直登天使长的宝座——那可是自天国建起就统领天堂的至高元老、身负无上威能的炽天使、撑起整座九环世界的支柱,眼下竟被天父就这么安在了一个诞生未超过六百年的小鬼头上!
“我——”米迦勒被这质问打得措手不及,“您将掌控审判火湖与击溃混沌的使命交负于我,我当然愿意承担这责,可难道我做了殿下的骑士就不能再封印混沌了吗?这是什么道理?”
他话音刚落,那厢的路西法已厉声发问:“我理解天父对米迦勒的器重,然而七芒星印已与他的意识融合,依照当初您承诺予我的,这代表着他已正式宣誓向我效忠——他已经是我的骑士了!您曾亲口答应过我不会干涉‘荣耀骑士’的人选、就像您答应过我这会是世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可能真正属于‘我’的存在——上帝之言一词一句重过万座高山之和,如果连创世神的承诺也可随意反悔,那些构建起世界的原始法则岂不早该崩塌殆尽了么?!”
耶和华这次却未回复他,反而先对米迦勒说:“六翼天使是为平衡世界而生,因此他们当中即便在天国的职位各有不同、却也绝不会有谁主谁次的说法,何况你要唤醒的是审判火湖——那本是至高天的一道枷锁,怎能反过来对至高天效忠呢?”随即祂这才转过身,接着路西法的话道:“我是曾经向你许诺不假,可你莫要忘了天使诞生在这世上的终极使命:即诛灭混沌——世间一切的准则都要在这一终极使命面前让步,而你如今的要求已与天使永恒的目标相违背——路西菲尔,你应当比刚成年两百岁的孩子更明白这道理才对。”
路西法几乎是咬着牙关、像徒劳地攥着最后一块保命符说:“可米迦勒要效忠的是——”他话语未尽,忽见那光中的人影抬手一挥,顿时仿佛有一阵清风抚过米迦勒的额头,米迦勒下意识朝后一仰,只一瞬间,那枚七芒星印就如当初大魔的断剑般在他的茫然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很抱歉,孩子。”耶和华叹了口气,“但我不得不违背这个约定。”
路西法的面色刹那间变得极为苍白。
他张口想说什么,可嗓子却像塞了块石头,堵得他一丝一毫声音都发不出,就如他先前几句看似声势浩大的质问般落地无影、毫无用处。耶和华那掌似乎是直接挥在了他的脸上,路西法从没有哪刻如此刻这般洞察到自己原是如此的渺小与无能,他自以为他应得到的被对方不废吹灰之力地剥夺,而他挽回尊严的唯一方式就是装作体面地跪地谢恩、甚至连指着对方痛斥控诉的资格都没有!
圣教堂内又恢复了可怕的寂静,米迦勒混乱间瞧见路西法,天国副君极端骄傲的脊骨像是要折断了,他竟从那向来看不起天也看不起地的身影上瞧出几抹狼狈来——米迦勒眼睛被扎到似的移开目光,他咬了咬牙,继而开口对耶和华道:“天父在上!副君殿下邀请我时对于我需要背负的使命全然不知,而我——我虽受领了天父的旨意、也明白那枚印在我额心处的七芒星意味着什么,可我既未拒绝副君殿下、此后也不曾向天父禀明……”
这时路西法突然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又讥讽又愤恨,恰好趁着中厅的寂静刺进了每个生灵的耳朵里,紧接着他不顾眼下是个什么场合、也不顾自己仅完成了一半的复职仪式,竟甩开袍袖转身便往教堂外走!
众生灵立刻纷纷低下脑袋,只是眼珠仍不由自主地朝大步离去的路西法身上瞟——现在谁还记得朝拜典刚开始跪在地上的精灵公主——米迦勒听见这动静想要转头,又硬生生忍住了,他继续说:“……如此投机耍滑不分轻重,实在有违天父予我的信任,若真论起不明事理,我比殿下更难辞其咎、而殿下本不该受我牵连:比起使副君殿下蒙受损失,我恳请天父重新斟酌天国第十四位天使长与审判火湖所有者的人选,至于我那所谓‘功劳’的犒赏、我愿在此悉数补偿于路西菲尔殿下……”
……众生灵又将刚刚低下的脑袋重新抬了起来、近乎呆滞地望向高台上的米迦勒,就连路西法的脚步都停顿了一瞬,接着他又状若什么都没听见一般、径直跨出中厅的大门裹风挟电地走了。炽天使座里的贝利尔被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局面彻底惊走了瞌睡虫,他瞪着眼睛观察了半晌,没清醒过来似的直愣愣问了一句:“我这是在做梦吗?”
他旁边的阿斯蒙蒂斯都看不下去了,抬腿给了他一脚,与此同时加百列心累又带着些许抓狂的声音再度灌进米迦勒耳里:“米迦勒你不要再说这种傻话……!”
耶和华对于各类动静充耳不闻,只盯着他说:“孩子,你需得知道,你之所以能脱离天使固定的等阶身负六翼、登上天使长之位,并非是我偏袒于你,而是你生来就要领此重仼——从你能在少时面见我、领受以‘智慧’著称的加百列的指引,从你拥有与其他四翼天使截然不同的迹遇时起,就注定你如今将要完成的使命——混沌将醒,米迦勒,眼下你不愿承担你的责么?”
你凭借创世神与奇迹天使长的亲睐顺遂又风光地生长至今,却不愿为你享过的优待支付那名为“自由”的小小代价了么?
亦或者,你的“自由”就当真高贵到了如此地步、要以九环世界的安危与混沌肆虐下那千万万个生灵的性命为踮脚石么?
“我……”米迦勒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该怎么回复这几重拷问,平日他那些靠着耍小机灵的诡辩眼下显得苍白又无力、连同他那必须承担的“责”围剿一般将米迦勒架在了高台之上。
朝拜典尚未结束,中厅外此刻空无一影,然而却有一驾由帕加索斯拉着的厢车正停在圣教堂后花园中,路西法直直向那厢车走去,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从他背后呼喊他:“殿……路西法!”
他阴着脸回过头,一簌小火苗飞到他面前拉长成了米迦勒的模样——伊甸园守卫分身魔法的水平显然远不及久居图书馆的“智者”,那身影忽明忽暗、闪烁不定,简直让人担心他下一秒就得原地消失掉——米迦勒追上天国副君后连气都没喘一口便道:“……抱歉、我想到天父不会轻易同意此事,可我没料到衪竟能当众毁约,我以为祂就算再愤怒也顶多训斥我几句、又或者——抱歉,是我没提前和你……”
他这边说着,另一半神智还得挂在圣教堂中厅,两边的思绪几乎把他的脑子搅成了一团乱麻。路西法听出米迦勒的心不在焉,他丝毫不留情面地打断对方:“你道什么歉?耶和华反悔违约和你有半点关系吗?——既然你要被祂封为第十四个天使长,昨日我问你今后如何时你在那含糊其辞什么?”
“我……”米迦勒此时正被耶和华的连番诘问逼得哑口无言,一转眼又对上路西法的怒容,他下意识话不过脑地讨好道:“……我没想做那什么天使长,我想做你的骑士……”
这话脱口而出的同时,另一个声音也在他心底反问:当真是如此吗?无论“荣耀骑士”还是审判火湖的权柄,你不都一样也没搞清楚么?
“撒谎。”路西法冷冷道,他接着不欲再听米迦勒解释什么,转手拉开了车厢门,米迦勒见状心里一急,边伸手拽住他边破罐子破摔道:“等等——你能不能先听我——我没说谎!”天国副君竟未甩开他,他于是说:“……因为只有你回应我时问过我‘想不想’、而不是告诉我要承担哪些责——假如我有选择,我说不定会更喜欢和你待在一起呢。”
不知这句话当中的哪个词在路西法心底砸起了涟漪,他微微一愣。两秒钟后,天国副君重新转过身来,米迦勒还没来得及欣喜,便听路西法忽然头不对尾地冒出了一句:“……耶和华虽从不肯宽待于我,可祂对你却是无可指摘的。”
“……什么?”米迦勒莫名其妙地与他对视,然而这么一看,他却蓦地发现:对方神态中的愤恨恼怒似乎在一瞬之间便毫无征兆地蒸发了,路西法的语气这一刻竟异常的平静——平静得都有些陌生,他眼神复杂地瞧了米迦勒半晌,像是注视他、又像是在透过他回忆某段已不可考据的时光,随后天国副君仿佛终于做出某种决断一般,他先是一刻不停地登上车,接着趁米迦勒没反应过来时、朝对方说出了他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
“遵你天父的旨意吧。从今往后,你就不要再与我接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