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有路 第12章 熔炉

耶和华的天上神国降临的第一日，路西菲尔诞生了。

神说：明亮之星，早晨之子啊，你的灵魂是承载了至高天意志的利刃，你将成为我于此间的代行者。

神又说：你们见到他，当同见到我一样。

——《天使拉结尔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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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熔炉撑着布满红锈的铁皮，狰狞地立在南区，把周围的一片片破楼窄巷衬得像泥沟。浓烟从顶部一阵阵涌出，在两层围墙的遮挡下，熔炉那宽阔的身形如同末日的堡垒，胸口的铁窗内掠过几片暗红的火光，像是一双向外窥伺的、始终不愿安分的眼。

路西法潜至熔炉附近，尽管平日不会有什么人主动靠近这晦气的地方，围墙外仍有众多握着长枪的士兵看守，他们的目光警惕地搜寻着每一个可疑之处，墙内隐隐有沉重的迈步声以及拖曳铁锁链声，似乎正有巨型的魔物在其间缓慢巡逻。

天国副君脖颈处的银链闪出一抹微光，紧接着，他直直向着熔炉内走去。两边护卫的士兵如在炼狱山里时一样对他视而不见，他轻松绕过了三队手拎石锤、口滴涎液的巨怪，将手按在熔炉堡垒的铁门上，下一刻，他身形闪动，便从铁门直接穿了过去。

天空中，那金黄的竖瞳好似察觉出什么，眼珠一转，扫向南区的贫民窟，却在这时，一束无形的光自某个角落升起，在整个永无城南区上方抹过，没等那竖瞳的视线停稳，便已迅速将其弹开。

铁门之后，路西法颈间的银链支撑不住般黯淡下去，他微微仰起头打量此处。只见这熔炉的内部空旷得可怕，到处都有烧红的铁链从高处垂落，熔炉四壁刻着诡异的壁画，壁画的最中间是一具山羊的头骨，炽热的岩浆从两只空洞黝黑的眼框中流下，汇集到熔炉中央的巨大火池内，火池中央躺着具还未完全烧化的尸体——瞧那装束正是当初被拖走的妇人，鲜红明亮的液体在地上腐蚀出焦黑的痕迹，岩浆与火焰在池中旋转流淌着，时不时有凄厉的哭嚎从那深不见底的熔岩中传出，整个炉内的气流被高温烤得破碎扭曲，发出“哔啵”的爆裂声。

路西法的目光从那女尸焦黑的面容与大张的嘴上掠过，随后朝着炉壁上的壁画靠近——事实上，“壁画”一词似乎有点过于褒奖这些“作品”，那铁墙上不知何人留下的奇异丑陋的鬼画符，每一笔都像是用尽了毕生所有的戾气，将发红的墙壁上刻出灰白色的划痕，它们组成在一起，勉勉强强勾勒出一个不连续的故事——

一群背生龙翼的人站在高高的山巅，下一秒，他们于天空中砸下的石块里四处逃窜；上一刻，这些人在森林间高唱着赞歌，紧接着，地面上与大海中便布满了他们的鲜血与尸体。这些混乱的画面随意地组合在一起，完全无法理解其创作者要表达什么含义。

当然，路西法也并不在意龙族有什么历史，确认了这些壁画不含有特殊的魔力后，他又走到那巨大的岩浆池边，被火烤红的地面随着他的脚步“滋滋”作响，路西法对着那池子手腕微转，金红色的熔岩池水翻滚着向两边散开，痛苦的衰嚎声瞬间扩大数倍，幽深的炉锅下，无数怨魂随着涌起的岩浆浮现出来，它们瞪着布满血丝的眼，尖叫着向路西法扑去，路西法眼皮也未抬，所有的岩浆顿时暴起，将怨魂们尽数压回池中。火光炸出金亮的花，墙壁上的山羊头骨被映照得忽明忽暗，透过岩浆被分开的裂隙，他隐约看见一个奇怪的法阵。

这时熔炉外传来一阵骚动，路西法想了想，又一挥手将缝隙合上，怨魂的叫嚣越来越刺耳，他并未理会，只是施施然藏入几条锁链掩映的阴影中。

不一会儿，被池中动静吸引来的两个士兵打开铁门进入熔炉内，他们口中嘟囔了几句，随后其中一人中念动了一句腔调古怪的咒语，令所有的怨魂都安静了下来，另一人则翻出卷羊皮卷轴，向空中一甩，池中的火焰立刻四处奔走，池底的魔法阵完全显露。这时卷轴散出红光，投入那奇怪的法阵中心，法阵外圈的各各咒文立刻嘎吱嘎吱扭转起来，整座熔炉都在微微震动，只见那火池中央竟露出一条小道，幽深深的，不知会通向何方。

一士兵沿着那小道走了不远，又退回来说：“地宫里没出现异常，鬼知道这些怨魂发什么疯。”

语毕，两个士兵莫名其妙沉默了一瞬，随后，他们似乎一秒也不想在这不祥之地多待，结伴向熔炉外走去。

“最近的怪事可真多。”

“是了，我感觉，此时距离我们目标的完成已经很近很近……”

瞧着士兵们一边闲聊一边离开此地，路西法又走出阴影，他朝着火池里眺望一眼，那些涌动的岩浆与裂焰便自动分开，火池中未烧尽的尸骨被卷到一边，只剩魔法阵不安地闪烁着。路西法张开手，一串黑宝石手链坠在了他的腕间，红光一闪而过——那羊皮卷轴里的咒语经过他的眼、入了他的耳，竟就可由他完完整整地施展出来——法阵再次旋开，映出黝黑的地道口。

他顺着那地道向下，走了不知多久，一股股浅淡的黑雾飘散而出，朦胧罩住了整个地下区域，若不是雾中没有飘浮的人脸，恐怕会叫人产生种回到炼狱山里的错觉。路西法手心处现出一个光团，他打量周围，一条长长的、望不见尽头的甬道在他眼前展开，甬道两边的石墙上装饰着壁画——与熔炉里的鬼画符不同，这些壁画称得上是艺术大作，一环套着一环，明显连成副有逻辑的故事。

路西法靠近那些壁画，只见其上描绘着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他直立山巅，正意气风发地指导着一群人修建房屋，在男子身旁，一个貌似洛兹的侍从崇敬又拘谨地躬着身，几行扭在一起的符号标注在左上方，似乎是龙族发明的独特的文字——事实上，九环世界每个种族都有独属于自己的文字和语言，只是有托于耶和华的威能，才使得不同种族间可以正常进行交流。

天国副君显然没有学习其他种族文字的闲情雅致，他看了半天，实在搞不清这符号在交待些什么东西。正在此时，一阵汹涌的气流在甬道间鼓动，路西法意识到了什么，他转过头，先前供他走下甬道的石阶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只剩下空荡荡的指向黑暗的长路。

“咚咚咚！”忽然，几声沉闷的好似战鼓的声音从甬道两侧同时响起，急促地向路西法逼进。路西法视线一扫，紧接着，一股浓裂的腥气翻卷而来，黑雾兴奋地涌动，他向前看去，只见一个个畸形到令人下意识产生不适的高大身影隐隐约约出现在雾间。

“咚咚咚！”战鼓的声音持续响着，且势头越来越足，怪物们瞪着遍布全身各处的眼，激动地裂开嘴——假如那近乎劈开整个头颅的裂隙是嘴的话——它们疯狂地向被围在中间的路西法靠近。

路西法熄灭手中的光球。

甬道内一瞬间又陷入黑暗，下一秒，启明星的光辉骤然闪过。

……

“抱歉，我无法答应这项交易。”

听到这回答，莱依第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过了两秒钟，他才和周围的孩子一起不可置信道：“为什么？！”

他紧接着又说：“两天后大祭典就会举行，一旦祭祀结束，洛兹的阴谋成功了、天堂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两天之内，你已经来不及自己寻找线索，我们是你唯一的选择！何况你也说了，祭拜伪神必会引来至高天的惩罚，凭洛兹的罪行早该死几百次了，这有什么可纠结的？！”

随后，其他的少年也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反驳了起来，就连窗外举着留声机的那位也不甘示弱，奇怪的呓语声忽大忽小，与孩童尖锐的嗓音一起如锥子般刺入了米迦勒的脑袋，扎得他一阵头晕眼花，他忙举起手：“各位！各位！先安静！”

少年们陆陆续续住了口，只是一双双眼睛仍大睁着对准米迦勒，他长出一口气，随后说：“你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首先，假如洛兹没有对神明不敬，那么推翻洛兹就只是你们永无城的内政，天国向来有禁止干预别国政事的律令，这个不是我能作主的；其次，如果洛兹真的祭拜伪神，以至于惊动至高天，它的毀灭一旦落下，必将遍及整个族群，就算我答应了你的交易，也没本事在至高天的处罚下让你的族人存活啊？”

“你胡说。”少年中那个高个子的小声反驳道：“我听说精灵族也祭拜过别的神，最后不还是天使自己收拾的残局么，怎么至高天没给他们降罚？”

精灵族祭拜的是自封的、没有效力的神灵，和你们疑似沾染的、可以做出回应的混沌怎么能一样？米迦勒想了想，又说：“或者，你们可以先向我证明你们刚刚描述的那些的真实性。”

莱依瞪着他：“你都不答应我的交易，我凭什么要向你证明？”

“……”米迦勒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那你想怎么办？”

莱依气鼓鼓地坐在了一个临时充当椅子的箱子上，桌上的“使者”捏着木杖，不知在念哪门子的经，丝毫不理会眼下混乱的场面。米迦勒看了看门外，暗红的天光让他分不清现在是几时几刻，他怀中还有个可联络路西菲尔的传音石，然而不知对面是个什么情况，他几次发出的传音魔法都未有回应。

总在这里僵持着也不能解决什么问题，米迦勒最终叹息一声，担负起现场唯一一位成年者的职责：“小朋友啊，如你先前所说，我是背负着指令来的，不可能因为你们随口几句不知真假的消息便私自做什么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承诺——你们不觉得这样的做法是极其敷衍与不负责的吗？”

莱依沉默了片刻，在身边众多友人的注视中逐渐冷静下来，“好吧。”他跳下箱子，重新走到米迦勒身前，“我们不是不能向你证明这些，也不指望你来拯救我们了，但另外的，你得付出一定的代价——根据等价交换原则，这很公平。”

米迦勒问：“什么代价？”

莱依挥挥手，几个孩子抬上来一个木箱，随后他们将木箱掀开，一把锈迹斑斑的断剑从干枯的杂草间显露出来，莱依指着那剑说：“这是撒旦陛下最珍视之物，据传说，陛下在沉睡之前一直渴望着到达天堂的丰沃之地，只要你将这剑埋入天堂伊甸园的生命树底，我们便向你证明永无城隐藏的真相。”

“生命树？”米迦勒先是盯着那残破的断剑看了半晌，紧接着表情奇怪地问：“你们知道伊甸园是天国的禁地吗？”

莱依撇嘴，“怎么，你不会又要说你做不到吧？”

米迦勒“嘿”了一声，正打算让这没常识的小鬼明白什么叫“两层圣光结界阻隔的禁地最中心”，突然，那坐在桌上半天没动静的“使者”猛地伸出木杖，“咚咚”敲了两下桌沿，随后他对米迦勒说：“您的顾虑我都知晓，不过无需担心，在这城中有一处秘所——连洛兹都未曾听闻的秘所，经过此地时，您可直接进入伊甸园生命树的所在之处。”

地狱里有个秘所能直通伊甸园核心？我怎么不知道？“这不可能。”伊甸园守卫下意识反驳：“先不论生命树所在地由父神亲自看管，伊甸园与地狱存在于两个空间内，我从未听说过有什么传送阵可以突破空间的裂隙。”

“使者”的面容隐藏在兜帽里，窗外的留声机有一搭没一搭的响着，呓语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笑着说：“您误会了，我说的秘所不是传送法阵。”

“那是上帝留下的脚印——是神迹。”

……

畸形怪物的尸体伏在地面上，深红的血迹缓慢地向地下渗透。路西法持剑而立，这回他不再将视线投往两边的壁画，黑雾攒动的地道里，“咚咚”声已然平息，此时四周寂静得可怕。

路西法抬起手，黑色的雾气忽然浓重，他将五指缓缓收拢，地道开始震动，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突兀地向内挤压，巨大的尖锐的破裂声洪水般涌来，一道道白光在扭曲的甬道尽头织成网状，紧接着，路西法收拢的手向后一拽，好似拉动了什么无形的巨物，空间的碎块一片片掉落，白光之后，一阵浑浊而浓稠的黑色物质在空间缝隙中翻涌，不多时，它构成了一只冷漠又疯狂的眼。

那眼睛堵住了整个甬道，蠕动的眼瞳微微一转，对准了路西法，随即，这不明之物发出了深沉的声音：

“你不应来这里。”

这句话出现的瞬间，漆黑的浓稠物质顿时暴起，从银白色的缝隙中向外飞速扩张。甬道与两边的壁画立即被吞没，原本狭窄的地下空间在一霎那仿佛宽广到没有边迹，那黑色的令人恐惧的潮水铺天盖地，从四面八方涌向路西法。路西法手中长剑银光一亮，他不理会巨眼的警告，“两周前耶和华刚刚封闭第七天——你倒是挺会挑时候。”

“看来祂的应对让你感到恐慌了？”

一阵沉默后。

眼睛盯着路西法，它好像被激怒了，四周的黑色物质表面波涛起伏，随后，涌动的黑潮猛地扑起，路西法手腕微动，启明光顿时劈出，银色的光刃从他脚下翻卷着向黑潮掀动而去。黑潮被阻挡了几秒，紧接着，那贪婪的粘液发出一声喜悦的喟叹，所有的银光被悉数渗透，一道道黑色的利箭自粘液中凸起，密集而快速地朝着路西法刺去。

天国副君周身浮起光盾，但竟丝毫无法拦截黑箭的攻势，一瞬间，光盾与路西法的身影便被这些利箭猛然穿透，可随即，那吊在黑刺上的人如银色的水般流逝了，巨大的眼晴立刻转动，只见不远处亮起一抹曦光，完好无损的天国副君出现在那，手中启明光上鎏金暗纹涌现，他抬起剑来，银光炸出，路西法周身两百步的空间一时亮如白昼。

——倘若这一幕被天国的贵族和各界的首脑见着了，必然要使他们目瞪口呆，自上帝建起世界以来，这恐怕会是他们印象中天国副君头一回没挡住对方的攻击——即使最终被击中的只是个幻影。

路西法的眸底亮起微光，黑色的卷发向后飘扬，一缕缕金芒潜藏其中，他双手握紧剑柄，羽翼如同璀璨的星辉向后绽放。那眼睛注视着他，空间内涌动的黑潮不由自主地收缩，紧接着，黑色的沾液中猛地钻出一根根獠牙般的尖刺，缠绕旋转着扎向路西法。路西法一剑劈开尖刺，快速朝下冲去，尖刺遗留黑色的碎屑在晨光中微微停滞一瞬，随即又在路西法脑后凝聚成利剑。

天国副君仿佛全无察觉，银亮的光辉在他眼底越来越盛，不断蚕食着他眼中剩余的空间。路西法向着眼睛所在的方位坠落，长发被周围的晨曦覆上了一层金色，某一刹那，他看上去就像是经书中所描绘的斩杀邪恶的神明本身。

眼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漆黑的瞳孔剧烈收缩着，原本快要刺中路西法的利剑立刻铺散开来，凌空现出一张巨大的网，将路西法整个笼罩住，像是试图隔断那来自未知的应许之地与天国副君之间的某种联系一般——

然而这注定是徒劳，下一秒，一道从高处照射来的光绞碎了漆黑的网，阴影肆虐的空间一寸寸破裂，路西法的眼中已被银白色完全占据，那势不可挡的天光将他包裹在内，一层层虚幻的阶梯自他身后向上无限延伸，天使的吟颂声忽高忽低，紧接着，阶梯最高处隐约传来大门推开的“嘎吱”声，随后，路西法剑上的金色暗纹彻底断开，“启明光”的剑刃霎时抹过一层星辉，比自应许之地洒下的晨光还耀眼，比他眸中肆意汹涌的银白还耀眼。

此刻，四周飘荡的碎屑重新凝聚成漆黑的浪潮，粘稠而狰狞地要做着最后的反扑，而这时路西法已逼至巨眼之前，他高举银剑，带着身后簇拥着他的光辉全力劈下！

“……咔——喀……吱——”

先前空间破碎时曾引发的尖锐刺耳的轰鸣再次响起，无数扭曲的空间碎片中央，巨眼受到劈砍的部位恐怖地凹陷下去，黑色的粘液涌出，两边的眼角因这股惊人的力量被迫向中翘起，形成一个滑稽又诡异的画面。

明亮的光辉飞速向外扩张着，空间震动的愈发激烈。黑潮全面收缩，那巨大的眼睛终于微微眯起，随即，它发出一声好似遗憾的叹息，逐渐消失在了“启明光”的剑锋下。

与此同时，几道黑色的裂隙猛然出现在天光之中，路西法抬头，只听“咔嚓”两声，原本充斥着圣光的空间再次破碎，浓重的黑雾从裂隙中争先恐后地扑下，路西法收起羽翼，接着他很快便察觉到双脚落在了一处坚硬的地面上，等到黑雾散开，他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最初的那条望不见尽头的长廊。

畸形怪物的尸体七零八落地躺着，壁画之中，那位统领全族、高高在上的男人若有若无地投出视线。

路西法对着长长的甬道皱起眉，随后，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块传音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