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清洛第一次遇见晏行铮,是在十六岁那年初夏的五月。
当时容清洛还不叫容清洛,她还叫着自己最初的名字——季希。
那一年,晏行铮也才二十岁,正在江省警官学院读大二,尚未开始使用晏行铮这个化名。
他自己的名字,是周衡立。
那个清晨对大多数人而言,其实并无任何特别之处。
但天尚未亮,周衡立便已出门。
他要去南庐市人民医院体检。
只不过周衡立到得太早,以至于医生都还没有上班。
没什么事做,他只好沿着医院的楼梯一层一层向上走,借此消磨时间,权当是锻炼。
在顶楼发现一个天台,是意外之喜。
这样一个与天地相接且不被人打扰的僻静之处,恰是他所需要的。
周衡立走上天台。
天色朦胧,其实什么也看不清。
天幕仿若笼罩在一片灰雾之中,只能瞧见天边尚有几颗星子影影绰绰。
周衡立靠在花架下,闭目养神,思考着他正面临的抉择。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这样的一片寂静之中,有歌声从几丈之外响起。
周衡立忽地睁开双眼,天尽头有一线天光撕破这将尽的残夜,也让他循着歌声看清楚,那道站在顶楼边缘矮墙上的人影。
心中陡然一惊,这人难道想要跳楼?
周衡立想要上前阻止,可又怕惊着那人,只好按兵不动,但时刻注意着那人的动作。
仅凭肉眼,其实不太能从背影看出那人究竟是男是女。
只能瞧见那人整个头上都包裹着纱布,病号服有些大,更显得人形销骨立,弱不胜衣。
那吟唱着歌谣的低沉嗓音,带着几丝无法言明的激昂战意。
若不是那音色里流露出少女的清丽,他险些以为那是个小少年。
这小姑娘的歌声里并没有死亡的气息,反而有种英勇顽强的战斗意志。
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寻死吧。
保险起见,周衡立并未离开。
等到一曲歌毕,那姑娘从天台边缘的矮墙上安全落至天台地面时,他才真正放心下来。
那首歌是周衡立第一次听到。
歌词不像是这么年轻的小姑娘所作。
「苦痛是人生底色,苦难是红尘常态。」
「生而为人,众生皆苦,命运何怪。」
挺有意思。
所以当小姑娘发现他时,一向并不多事的他问道:“歌不错,你自己写的?”
那姑娘显然还在思量他是不是坏人,听他这么一问,摇头道:“不是,朋友写的。”
能在这黎明破晓的时刻来到天台,无论年龄,多半是有心事的人。
也许是气氛使然,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竟然就这样放下戒备,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起来。
虽然一开始也并不是那么的友善。
周衡立靠在花架上,斜睨面前的姑娘一眼:“胆子倒是挺大。你知道这栋楼有多少层吗?”
她立刻反唇相讥:“你既然知道这是几层,刚刚你怎么不救我,反而冷眼旁观?”
周衡立实话实说:“我在你的歌声里没有听出死亡的气息,反而捕捉到几丝战意。”
她似乎在思考他的话,这回倒是没有反驳。
周衡立饶有兴趣地打量她几眼,猜测道:“你是想要变强大吗?”
“可惜色厉内荏是不行的。”
“由内而外的强大才是真正的强大。”
她语气不悦:“你话很多。”
周衡立:“我看人很准,不会看错。”
瞧见小姑娘像是被惹恼,虽然满头满脸都被纱布裹着,却依旧很鲜活地冲他翻了一个白眼,周衡立轻笑出声,逗她道:“小姑娘,怎么,看你这样子,和人打架了?伤的还挺严重,难不成是没打赢,被欺负了,所以心情不好,来天台思考人生?”
周衡立没想到,小姑娘也靠在了花架上,学着他刚刚的语气,对他道:“我看你年纪也不大,也还是个学生吧,什么小姑娘、小姑娘的。”
“小伙子,怎么,看你这样子,虽然没打架,但是也遇到难事了吧?”
“说出来本姑娘帮你想想办法。”
听到这话,周衡立对这姑娘突然软化的态度有些惊讶。
他缓缓抬眼,对上那姑娘面容上唯一没被纱布遮盖的眼睛。
当触碰到里面潜藏着的对萍水相逢之人的担忧和紧张时,周衡立才倏尔明白,这姑娘原来是怕他也存着往下跳的心思。
陡然间,原本不该往外倾吐的心事,在这个偶然相遇的清晨,也有了诉说之意。
周衡立收起口罩之下随意懒散的笑容,面无表情道:“我只是,在面临一个抉择。”
小姑娘:“那看来你也有一个不太好的习惯。”
“你似乎和我一样,都喜欢在做决定时到无人的高处看看。”
“可惜偶尔会被人误会成要做傻事?”
她在试探他。
“嗯,我没有误会你,”周衡立眼里露出笑意,从善如流地给出她想听的答案,“希望你也不要误会我。”
感受到对面的姑娘在听到他的话后明显松下一口气,周衡立眼里极快地闪过一丝笑意。
他周围所碰到的人里面,很少有人的情绪这样直白地显露出来,虽然这个姑娘自以为掩饰得很好。
她这一本正经的模样分明就是学校里的乖学生,很难想象什么人会忍心让她受如此重的伤。
周衡立难得被勾起好奇心,便多了几句嘴,问道:“你今年多大了,看起来应该才上高中?你有什么需要做的重大决定?”
小姑娘握着拳:“总之是很重要的决定,可能会改变一生的那种。”
周衡立看出她不想多说,便没有多问,宽慰道:“也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高中嘛,多美好的时光,是所有人都朝着一个目标闷头努力的时候呢。”
小姑娘:“我的事情很复杂,你不会懂的。”
“你呢,你是大学生吗?”
“你有什么重大抉择这么为难,找工作吗?”
“难道是选择太多,挑花了眼?可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为什么要来医院?”
对面一连串问题抛来,周衡立默然片刻,才道:“我来体检。”
小姑娘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你不会是警校的吧?”
周衡立未料到这姑娘瞧着呆呆的,直觉却这般敏锐,不想她多问,便吓唬她道:“别瞎打听。知道太多的人,容易被灭口。”
小姑娘对他的威胁很不服气:“我脸上都是纱布,你也戴着口罩。咱俩又没有互通姓名,谁都不认识对方。并且人海茫茫,今天走出天台这个门,以后估计都不会再见面了。”
“难得咱俩都有重大决定要做,既然老天给我们这个缘分在今天相遇,说不定就是让我们给互相解惑的。那么紧张干什么,好像谁没个机密似的。我的秘密不一定比你小……”
“好好,你的秘密大。”周衡立感到有些好笑,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她的话很有几分道理,思索片刻,捡着能说的讲了几句,“我给你打个比方吧。”
“如果所有人的目标都是要攀登一座山峰,但是,有的人可以白天在阳光下光明正大地行走,有的人却只能在暗夜里不见天光的时候潜行。”
“最终到达终点,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里行走的人,都为此付出许多努力。可人们往往只能看见阳光之下的人的付出。暗夜里的人,始终要潜藏在夜幕之下。”
“如果是你,你愿意走进这黑夜吗?”
小姑娘不假思索道:“如果没有其他的选择,为什么不呢?”
“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在阳光下行走的。站在光明与黑暗的岔路口,常常推动我们做出抉择的,不是我们自己,而是命运。”
“而且,白天走还是黑夜走,真的区别很大吗?”
“白天有白天的美景,夜晚也有夜晚的奇遇。”
“白天有太阳普照,夜晚同样也有星月为伴。”
“更何况,你难道不知道,自然界里的猛兽都是在黑夜里狩猎的吗?”
“也许命运将你推进黑暗的时候,不是为了将你消灭,而是为了让你发现你自己的强大。”
“没准,其实不是命运为你选择了黑夜,反而是因为你本身就属于黑夜,命运才为你指引了一条发现自我的路径。”
“有的人呐,只有在最漆黑的夜幕里,才最璀璨。”
小姑娘话语里潜藏着决绝、潇洒与无畏。
她说得那么坚定,无形中也感染了周衡立。
他沉默片刻,问道:“你是在安慰我吗?”
小姑娘立马反问道:“你一个堂堂男子汉,难道还需要我一个小姑娘的安慰吗?”
周衡立笑起来:“你终于承认自己是小姑娘了。”
她为此很懊恼,两人于是又逗了几句嘴,无形中缓和了刚刚压抑的气氛。
周衡立叹道:“我有时觉得你天真,但有时候又感觉你很沧桑。你似乎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
季希:“彼此彼此。”
之后他们各自靠着花架思考着自己的抉择。
长久的缄默之后,周衡立蓦地起身:“不早了,我得走了,小姑娘,有缘再会。”
小姑娘点头未语。
周衡立摇头笑笑,转身离开。
在他即将踏出天台时,身后的小姑娘隔着老远突然喊住他。
周衡立回首。
小姑娘小跑几步,来到他面前,认真问道:“你是怎么选择的?”
“你会走进黑夜吗?”
在今天之前,周衡立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竟然是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姑娘,在这个抉择的关键节点来问他这个问题。
他自嘲地笑了起来。
小姑娘以为这是在笑她,十分不悦:“你在笑。为什么,难道这个问题很好笑吗?”
周衡立收起自嘲,仔细思考后,郑重道:“用你的话说,也许真的存在命运吧。那么,如果命运让我们今后有机会再见,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我的选择。”
小姑娘:“可是即便再见面,咱俩互相都不见得记得对方,更遑论认出人来。”
周衡立:“是吗,那你可要记住我,我也会记住你的。”
小姑娘:“话谁不会说呀。出了这个门,你还认你说的话吗?”
周衡立:“你怎么知道,我不认呢?”
“不过,你就这么自信,以后再见面的时候我会认不出你?”
小姑娘:“我脸上都是纱布,包着脸呢。”
周衡立微微蹲下身,视线和面前姑娘脸上唯一露出的双眼平齐。
小姑娘很疑惑:“怎么了?”
周衡立嘴角轻扬。
此人之眼眸,他注视过。
此人之歌声,他倾听过。
此人之灵魂,他感受过。
末了,他道:“可我们这种人,认人从来不靠脸。”
***
这次短暂的相遇以后,季希和周衡立各自做出了自己的抉择。
季希为复仇,想要彻底扳倒林氏,因此与效忠于范氏的严靖诚达成协议,改容貌,换名字,成为容清洛,潜伏到林家人身边,搜集林家的罪证。
周衡立报名参加遴选,加入夜行计划。
在光明和黑暗的岔路口,他们都选择走进这黑夜。
知其白,守其黑,藏身暗夜,守护光明。
容清洛和周衡立再次见面,已经是一年半以后的隆冬。
周衡立在警校有一个关系很好的师兄,名叫文新霁,已经毕业。
文新霁那段时间在外执行任务,不能和家人有联系,因此便拜托周衡立给妹妹买几本书作为生日礼物。
而那时,舍掉昔日旧名字、旧相貌、旧身份的容清洛,明面上在书店打工,实际上伺机接近林家大小姐林晶,搜集有关林晶的所有情报。
周衡立去书店买书那天,恰好轮到容清洛值班。
在书店,容清洛认出周衡立是曾经在市人民医院顶楼天台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不过周衡立心中有事,没太注意书店店员,自然也就没认出容清洛。
容清洛本以为两人之后不会再有交集,哪想到当天晚上,他们又再次见面。
周衡立是宁川市人,来南庐市读大学,那天晚上恰好到家在本地的大学好友家中吃饭。
饭后,周衡立刚走出好友家小区没多远,正巧碰到容清洛拿着刀要捅人。
当时,容清洛在僻静的人行道上被一群见色起意的酒鬼纠缠,不得已拿出随身带着用以防身的刀,准备反抗。
就在刀尖即将捅出血来的千钧一发之际,容清洛察觉到有人从身后极快地控制住她,将她手中的刀卸掉。
那一刻,容清洛其实是很绝望的。
最后的底牌,没有了。
之后的情况,她未曾料到。
身后那人竟然上前,将她护住,赤手空拳把那些醉汉打得望风而逃。
原来,是友非敌。
两人便是在这种情况之下相互认出彼此。
这就是容清洛和周衡立在南庐市初见的三面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