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过去了,那支寒玉长生簪依旧静静簪在少年太子的发间。
御书房内,沉香袅袅。封绝正于案前批阅奏疏,朱笔如剑,挥洒间自有一股凛然威势。尉迟卿难得安静地坐在一旁习字,银睫低垂,执笔的姿势端正得近乎执拗,侧颜在窗棂透入的光影中美好得宛如画境。
帝王偶尔抬眸,见他这般模样,心中微软,便也由着他待在身旁。
直至内侍躬身入内,欲将批阅好的奏疏下发。封绝目光不经意扫过最上方那本——
只见他那力透纸背、威仪棣棣的朱批“准”字旁,竟多了一个小小的、用朱砂歪歪扭扭画就的……小鸡啄米图!
那小鸡圆滚滚的身子,豆子般的眼睛,啄米的姿态带着一股憨拙的急切,与旁边帝王的墨宝形成了惨烈而滑稽的对比。
内侍吓得魂飞魄散,噗通跪地。
封绝眸光骤凝,抬眼看向那罪魁祸首。
却见尉迟卿仿佛才被惊动,缓缓抬首,紫眸清澈见底,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小声解释:“它……饿了。”
封绝:“……”
御书房内一片死寂。片刻后,帝王面无表情地转向内侍,声线平稳无波:“传旨。今后所有准奏的章程,奏报旁需附粮仓核查简报。”
内侍一愣,随即伏地:“……遵、遵旨!”
后来,户部尚书对着这道凭空多出的流程百思不得其解,最终只能归结为陛下心系黎民,竟连鸟雀饥饱都体察入微。
而御书房内,始作俑者正被父皇轻捏脸颊,听那低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带着一丝危险的玩味:
“朕的凤凰儿这丹青……笔力遒劲,意境高远,甚为传神。”
尉迟卿眨了眨紫眸,神色纯真如初雪:“儿臣还可以在‘不准’的奏疏上作画。”
封绝指腹微微用力:“……不必了。”
静默片刻,帝王将朱笔搁下,指尖在紫檀案几上轻叩:
“往日不都画小胖龙?今日怎的换了……这般题材?”
语气平淡似闲谈,眸光却已落向窗外。
尉迟卿眼睫轻颤,抿了抿唇,视线悄悄飘向窗外——几只黄口雏雀正在枝头叽喳争食,绒羽蓬松。
“方才瞧见它们……”他声如蚊蚋,带着若有若无的羞赧,“觉得……很是可爱。”
封绝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那几只小雀正挤作一团,毛茸茸的脑袋起起落落,确与奏疏上那只圆滚滚的小鸡神韵相通。
帝王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再看向身旁时,小凤凰已低下头去,耳尖染上薄红,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口,宛若被人窥见了最柔软的悸动。
原来不是顽皮,是心生怜惜。
封绝心下一片柔软,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只淡淡道:
“若喜欢,明日让御膳房备些粟米,撒在窗外便是。”
“嗯……”
少年喉间轻轻应了一声,仍微垂着头,可那悄然扬起的唇角与放松的肩线,却将那份被纵容的欢喜流露无遗。
封绝收回目光,重新执起朱笔,不再多言。
御书房内重归静谧,唯余纸页翻动与笔墨轻响。暖阳透过雕窗,将相依的身影温柔笼罩,融作一片朦胧光晕。
窗外雀鸣清脆,窗内有人悄悄抬眼,望向父皇沉静的侧颜,紫眸中漾开一泓心照不宣的柔光。
或许是那日被仙君笑言“似抱雪狸”,又或是被父皇那句“娇宝宝”触动了心绪,尉迟卿近来修炼得尤为刻苦,甚至主动提出加练实战。
午时,浩渺台上与御前侍卫切磋,他有意不用灵力,纯以剑招相搏。不料被对方剑气掠过手背,划开一道细如发丝的血痕。
于修行者而言,这等皮外伤转瞬即愈,痛感尚不及蚊蚋叮咬。
侍卫却已面色惨白,伏地请罪。
尉迟卿正要摆手说无妨,却见眼前玄影骤闪——方才还在高阶之上静观的封绝,已瞬息掠至他身前,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力道之重,让他不由轻蹙眉头。
“怎么回事?”帝王的声音沉冷如凝冰,鎏金眸中暗流翻涌,扫向那跪地战栗的侍卫。
不远处,凤翎三卫本已按上剑柄——太子受伤的刹那,他们确实心绪一紧。可目光触及观战席上那道玄色身影,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又齐齐松开了手。毕竟有陛下在,哪里轮得到他们出手。
“父皇,只是皮外伤……”尉迟卿试图抽手。
封绝却不理会,指腹抚过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红痕,眉头紧锁,仿佛他受了极重的创伤。随即,竟自怀中取出一只玲珑玉盒,挖出莹润药膏,执意要为他涂抹。
众目睽睽之下,尉迟卿耳根泛红,挣扎起来:“儿臣无事!不必涂药!”
封绝稳稳扣住他的手腕,不容置疑:“别动。”
“父皇!儿臣不是娇气包!”小凤凰又羞又恼,紫眸圆睁,竭力维护自己刚立起的“硬汉”形象。
封绝手上动作未停,细致地将那价值千金的灵药抹在早已愈合的“伤处”,闻言抬眸瞥他一眼,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嗯,朕的凤凰儿自然不娇气。”
他顿了顿,在尉迟卿稍缓的神色中,慢条斯理地补上一句:
“只是朕……心性娇贵,见不得你身上有半分不妥。所以,忍着。”
尉迟卿:“……”
四周围观的侍卫与宫人纷纷垂首,肩头微颤,竭力屏息。凤翎三卫也默契地别开视线——这般场景,他们早已见惯。
小凤凰彻底放弃挣扎,自暴自弃地将额头抵在父皇坚实的胸膛上,从脸颊到脖颈红成一片。得,这“娇气包”的名号,怕是这辈子都摘不掉了。
封绝揽着他转身离去,凤翎卫默契地随行在后。润绥微微侧首,与身旁的顾泽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方才殿下哪是躲不开,分明是分心望了眼高台上帝王的身影,才慢了那半拍。
夜色渐浓,宫灯在殿外次第亮起。封绝处理完最后一卷奏疏,踏着月色回到寝宫,便见那只口是心非的小凤凰,早已在他龙榻上蜷成安然的一团。
银发如月华流泻,铺了满枕,少年怀中还无意识紧搂着帝王平日所用的软枕,仿佛在睡梦中依然寻觅着那令人安心的气息。
封绝在榻边驻足凝望,冷峻的轮廓在暖黄光影中渐渐柔和。他挥手屏退侍从,卸下外袍,动作极轻地躺卧下去,将那一团温热稳稳揽入怀中。
睡梦中的尉迟卿似有所觉,无意识地向他贴近,额角轻蹭过帝王胸前的衣襟,寻到那熟悉的热源后,便安心蜷伏不动,唇边甚至逸出一声极轻极满足的喟叹。
封绝收拢臂弯,下颌轻抵着他柔软的发顶,低沉的嗓音在静谧殿宇中缓缓荡开,裹着无尽的纵宠与独占:
“傻凤凰……”
“朕不宠你,又能宠谁。”
翌日,天光清朗,灿阳满庭。
尉迟卿正于栖凤宫的花圃间,在齐云仙君含笑的注视下,进行着他的“情之课”。
“所以……”仙君指尖捻着一瓣粉樱,慵懒倚在白玉栏杆上,“子卿现在可能分辨,方才那对雀儿相互啄羽,与昨日那对锦鲤尾随嬉戏,其中情愫有何不同?”
尉迟卿微微侧首,紫眸中流转着思索:“雀儿啄羽,轻柔细致,是朝夕相伴的温存。锦鲤嬉游,欢快灵动,是一见倾心的悸动。”
“妙极!”仙君抚掌轻笑,眼波流转间瞥见远处缓步而来的帝王,话音里便添了几分戏谑,“那子卿再说说,你父皇此刻过来,眼中是何情愫?”
少年转头望去。
封绝正信步穿过繁花小径,玄衣上的龙纹在日光下流转暗芒。他鎏金眸底凝着旁人难辨的温和,手中却端着一碟晶莹剔透的紫玉葡萄。
“儿臣认为,”小太子端详片刻,神色认真,“父皇眼中,三分是对仙君授课的谢意,三分是送来儿臣爱吃之物的纵容,还有四分……”
他稍作迟疑,声音轻了下来:“是觉得仙君问题太多,想请他早些离开的……不耐烦?”
“噗——”齐云仙君终于忍俊不禁,连枝头樱花都随之簌簌轻颤,“小凤凰啊小凤凰,你这最后四分,看得可比前六分透彻多了!”
封绝已行至近前,先将那碟晶莹的紫玉葡萄轻轻放在尉迟卿手中,这才抬眸淡扫仙君一眼:“卿儿近日课业繁重。仙君若得闲,不妨去点拨御花园里那些真需牵红线的精怪。”
逐客之意,昭然若揭。
齐云却不恼,笑吟吟地拂袖起身,临行前忽又俯身,在尉迟卿耳畔低语:“记住,最难辨的情愫,往往藏在最寻常的举动里——譬如有人嘴上赶客,可若我真走了,有人怕是要嫌这花圃太过冷清。”
音落人散,化作万千飞花杳然无踪。
尉迟卿捏着颗葡萄,若有所思地望向封绝:“父皇,仙君的意思是……”
“他的意思是该用点心了。”封绝面不改色地移开话题,指腹轻抚过少年唇角并不存在的痕迹,“今日的功课,由朕来考校。”
尉迟卿刚咽下清甜的果肉,闻言眨了眨眼:“父皇要考校什么?”
封绝负手而立,玄色衣袂在微风中轻扬。他目光掠过花丛,最终落向莲池畔一对依偎的仙鹤。
“便以它们为题。”帝王声线沉稳,“仙君教你观情之形貌,朕却要你悟得——情之至深,不在其表,而在其心。”
尉迟卿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那双仙鹤正颈项交缠,羽翼轻贴,在潋滟水光间静默相伴。
“它们相守已逾三百载。”封绝语气平淡,“若依仙君所授,你当如何形容?”
少年凝神片刻,谨慎作答:“朝夕不离,是为长情。”
“尚浅。”封绝抬袖轻拂,一道无形结界瞬息笼罩仙鹤,“若朕此刻将它们分隔两处,永不相见,你以为它们会如何?”
尉迟卿紫眸微颤:“父皇为何……”
“答朕。”
少年唇瓣轻抿,望着结界中焦躁徘徊、哀鸣相望的仙鹤,低声道:“它们会日夜思念,会肝肠寸断,会不惜一切冲破阻隔。”
“不错。”封绝袖风再动,结界消散的刹那,两只仙鹤急切相奔,羽翼交叠如初,“情之深浅,不在于平日的缠绵,而在于离别时的蚀骨之痛。”
他转向尉迟卿,目光如深潭:“这便是朕要你明白的——世间情爱,纵有万般表象,其内核,终究逃不过‘不舍’二字。”
齐云教他识百态,封绝却要他参透这百态之下的同一颗真心。
尉迟卿怔怔望着那对重逢的仙鹤,羽翼相覆如初,仿佛方才的分离从未发生。他忽然抬眸,紫眸里漾着清澈的光:“那父皇对儿臣……也是不舍吗?”
这问题来得太过纯粹,竟让封绝一时默然。
帝王鎏金眸中暗流轻涌,良久,才沉声开口:
“朕对你,早已超越不舍。”
他指尖拂过少年银白的发丝,声音里带着山河般的重量:
“是绝不能失。”
远处飞檐下,本该离去的齐云仙君凭栏远望,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轻摇羽扇,眼含浅笑:
“好一个‘绝不能失’……这般霸道的情意课,倒比本君的风月课更撼动人心。”
说罢化作流萤散去,这次是真的离开了花圃。
日光和暖,尉迟卿望着父皇深不见底的眼眸,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捏起一颗饱满的葡萄,小心递到封绝唇边:
“那这颗葡萄,父皇也不能失去。御厨说,是今夏最甜的一批。”
封绝垂眸看着眼前晶莹欲滴的果子,又对上小凤凰满含期待的目光,终是低头含住了那颗紫玉般的葡萄。
清甜在唇齿间漫开,他不禁微微颔首:
“嗯,确实很甜。”
“父皇在教阿卿吗。”
一道清越温润的嗓音自身后响起。离宫半月、督办要务的烬霜君不知何时已悄然归来,未及更换朝服,便径直寻到了这栖凤宫的花圃。
他一身素白常服,依旧纤尘不染,眉目清雅如画,恰似“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谪仙。
尉迟卿闻声转头,紫眸倏然明亮:“皇兄!”
封绝神色未动,只略微颔首:“都妥当了?”
“是,已处置完毕。”尉迟衍含笑应道,目光掠过弟弟手中那碟紫玉葡萄,又扫过父皇眉宇间未及敛尽的温和,心下便了然。他这幼弟,终究是父皇心尖最柔软的那一处。
他缓步上前,先向封绝行了礼,继而自然地伸手,为尉迟卿理顺被风拂乱的几缕银发,动作熟稔而轻柔。
“方才在说什么?远远便见阿卿神情专注。”
尉迟卿立刻被引开了注意,带着几分求学之心将仙鹤与“不舍”之论娓娓道来,末了仰头追问:“皇兄以为如何?”
尉迟衍耐心听完,唇角浅漾笑意,如春风拂过莲池:“父皇所言极是。不过……”
他话音微顿,眼波掠过封绝,带着一丝难以捕捉的调侃,温声对幼弟道:
“这世间还有一种情,叫作‘嘴上要你历经风雨,真见你被一颗石子硌了脚,却比谁都急着拂去尘埃’。”
话中机锋流转,分明在笑父皇平日对阿卿要求虽严,实则连半分委屈都舍不得他受。
封绝淡淡瞥了长子一眼,并未作声,算是默许。
尉迟卿望望父皇的神情,又看看皇兄眼中的暖意,虽未全然领会,却也跟着抿唇笑了起来。
天光清透,洒落父子三人肩头,静谧而温存。
随后,尉迟衍从袖中取出一只紫檀木匣,匣面润泽,隐有幽香。他轻轻启盖,明黄锦缎之上,静静卧着一枚玉佩。
那玉质莹润通透,是罕见的灵玉精华。雕工更是出尘,以镂刻与浮雕相融,琢出一朵盛放的鸢尾。花瓣舒展,姿态清雅,每一处弧线皆流转自如,仿佛下一刻便会随风轻颤。
“途中偶得,觉其风致与你相契,便带了回来。”尉迟衍语声温和,将木匣递至尉迟卿面前,“阿卿看看,可还喜欢?”
尉迟卿紫眸微亮,小心地取出玉佩。指尖触及的刹那,一股温润宁和的气息缓缓沁入,其中更流转着一缕清心静神的灵韵。他轻抚过鸢尾细腻的纹路,眼底漾开真实的欢喜。
“很喜欢,多谢皇兄。”他抬头,对尉迟衍展颜一笑,如初阳映雪。
封绝目光掠过玉佩,便知这不仅是珍品,更被悉心注入了安神护心的阵法,绝非寻常“偶得”之物。他瞥了长子一眼,未有点破,眸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认可。
尉迟衍见弟弟爱不释手,笑意愈温:“常佩于身,可静心凝神。”
花圃静谧,日光盈袖。兄长为弟赠玉,幼弟捧玉展颜,父皇静默相伴,俨然一幅天伦和暖的画卷。
封绝此时方将目光落于长子未褪风尘的衣袍,鎏金眸底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关切。
“先去歇息罢。”帝王声线较平日更沉缓几分,“这一趟,辛苦。”
未有赘言,未有多问,寥寥几字,却是对儿子奔波劳顿的体恤,与对他处事能力的全然信任。
尉迟衍从容躬身:“儿臣告退。”
他未再多言,临去前含笑望了一眼正轻抚玉佩的弟弟,这才转身离去,白衣翩然,渐隐于□□深处。
封绝收回目光,落向身旁的小儿子。
尉迟卿仍沉浸在获赠新礼的欣悦中,指尖一遍遍抚过玉佩上鸢尾的纹路。日光透过他低垂的银睫,在如玉的脸颊洒下细碎光影。
“可要现在佩上?”封绝出声。
少年倏然抬头,紫眸清亮如星:“要!”
见他这般雀跃,封绝眼底掠过一抹几不可察的柔色。他未唤侍从,只亲自从尉迟卿手中接过那枚鸢尾玉佩。
玄金龙纹的广袖轻拂过少年雪色的衣襟,修长的手指拈起丝绦,穿过玉孔。这双批阅奏章、执掌山河的手,此刻为他系佩的动作却细致而专注,不见半分朝堂上的凛冽。
尉迟卿乖巧静立,微微仰首,任由父皇动作。他能感受到那沉稳的呼吸拂过额发,也能嗅到那缕熟悉的、清冽的龙涎香。
“好了。”
随着封绝话音落下,那枚灵玉已妥帖悬于尉迟卿腰间。鸢尾雕纹在光下流转着温润光华,与他清逸出尘的气质相映生辉。
尉迟卿垂首,欢喜地托起玉佩细细端详,随即想起什么,抬眸望向封绝,眼中漾着纯粹的期待:
“父皇,好看吗?”
封绝静望着眼前的小凤凰,银发如月,紫眸似星,一身清冷如玉的气质因腰间那枚鸢尾玉佩更添灵韵,仿佛谪仙临世,不染凡尘。
“嗯,”帝王微微颔首,声线中带着一丝未察的温和,“很衬你。”
得了父皇的认可,尉迟卿心满意足,这才觉出几分渴意,又拈起一颗葡萄送入口中。他倚在封绝身侧,望向兄长离去的方向,轻声说道:
“皇兄待儿臣真好。”
封绝抬手,指腹轻拭过他唇角不慎沾染的晶莹汁水,淡然应道:
“他是你兄长,自当如此。”
正如他是他的父皇,理应将这世间所有的美好都捧到他面前。
清风徐来,花影摇曳,父子二人并肩立于繁花深处,时光在这一刻仿佛也变得温柔而绵长。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又是一年夏至,蝉鸣聒耳。
几位皇子聚于栖凤宫撷芳亭内,鎏金兽炉静静吐着龙涎香的薄雾。茶香袅袅间,桌面上玉衡亲手镌刻的醒神星纹泛着微光。本该闲适的氛围,却被少年太子一句轻语打破:
“为何父皇……不姓尉迟?”
空气骤然凝固,连熏香的流烟都似为之一滞。这问题太轻,却像淬冰的薄刃,猝不及防地挑开了皇室最深最痛的旧痕。
“咚——”
大皇子尉迟衍手中的青玉箫滚落在地。二皇子尉迟渊眼尾朱砂痣艳得滴血,指间鎏金酒盏竟被生生攥出裂痕。最年幼的七皇子尉迟毅茫然抬头,雾蓝色的猫眼映着兄长们剧变的面色,满是惶惑。
“四哥……”他怯生生拽住太子的袖角,声音发颤,“这个……问不得的……”
尉迟卿紫眸中浮起真切的困惑:
“什么……?”
“因为父皇……”尉迟衍向来温润的嗓音第一次出现裂痕,带着难以承受的重量,“他从来……就不是尉迟氏。”
角落里的鎏金自鸣钟沉沉敲响,规律的“滴答”声在此刻变得震耳欲聋,每一声都像叩击在某个尘封多年、血迹斑斑的禁忌上。
连向来最为沉稳的摄政王尉迟枫也骤然失控,五指猛收,竟将太师椅的紫檀木扶手生生捏碎!木屑刺入掌心,鲜血顺指缝滴落,他却浑然不觉。
“卿儿。”尉迟枫的嗓音沙哑得厉害,他伸手想如常抚摸少年银白的发丝,指尖却在半空凝滞,最终无力垂落,“这宫里……有些旧事,如同结痂的刀痕,强行揭开,只会让所有人……再次流血。”
风月国上下皆知,当朝雷帝封绝——本是雄踞东陆的华之国承光帝第六子,中宫嫡出,身份尊贵无极。然而他却承母姓“封”。那枚他从不离身的龙纹玉佩,正是当年封皇后为保全幼子,谎称夭折、暗中送出宫闱时,唯一遗落深宫的信物。
彼时华之国正值极盛,六宫争艳,九龙夺嫡的暗潮在宫墙下汹涌。封皇后甘愿独承丧子之痛,也要将襁褓婴孩送出那噬人的漩涡。谁曾料,十五年后,北境战场上一战成名的少年将军,会在凯旋宴上,令端坐高位的封皇后失手打翻九凤金樽——只因那张与承光帝年少时别无二致的面容,以及……腰间那枚本应随“夭折”的嫡子永埋皇陵的龙纹玉佩。
更堪讽者,当封绝在边关浴血搏杀,于尸山血海中挣取功名时,他的同胞弟尉迟枫,却正在华之国太液池畔的风雅亭台间,临摹《兰亭序》。二人年岁相差不过二载,一个掌心厚茧为刀枪所磨,浸透血沙;另一个指上薄茧为笔墨所染,萦绕书香。
——“陛下,该宾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