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卿的识海深处,破碎的画面如星河流转——
云雾缭绕间,六界星图轮转。
“天元大陆,六界并立。”
苍老的声音裹着亘古风雪,在云雾中碾出六道星轨:神界天规如锁,仙界玉树生烟,魔界血月当空,妖界万灵拜月,冥界忘川倒流……而人间疆土之上,赫然浮动着六国旌旗。
“人间,是天道唯一的变数。”
“轰——!”
星图坍缩成六面界碑,碑文在业火中扭曲重组:风月镇中州龙脉,溯望卧东海惊涛,清和锁江南烟雨……当火焰舔舐到北境碑文时,那声音陡然尖锐如刀刮骨:“至于兰雪?呵,弑凤之血浸透的国玺,倒比王旗更艳三分。”
“哗啦啦——”
锁链声刺破梦境,无数天骄额印在血雾中流转。
“看呐,这些所谓天道宠儿——”
讥诮的女声突然掐灭走马灯,梦境画面忽然掠过风月皇城,定格在藏书阁。一滴墨晕染开六国疆域图,《天骄录》兀自展开,停在“真身”条目。
“世人皆道,天骄受天道偏爱——生有额印,伴异象降世,更得真身显化之能。”书页翻动,“九天神凤”四字朱批,“可太子殿下,似乎从不在其中。”
“毕竟……”他看见自己在帝王怀中睁眼,眉间桃印一闪,“哪位天骄出生时,连哭都不会?”
画面一转,三岁小团子追着蝴蝶摔倒,掌心窜出金焰却未烧伤分毫,“又有哪位天骄,三岁便能操控——”火焰化作凤凰虚影长鸣,“连史册都未记载的……九天神火?”
“原来最特殊的从不是天骄。”
“而是让天骄都沦为陪衬的——”凤鸣声响彻云霄,声音接踵而至,“他自己。”
陌生的叹息震碎识海,九条凤尾虚影扫过之处,最后浮现的是帝王抱着奶团子立在栖凤宫前。怀中小孩正用沾满糖霜的手指,戳着他眉心渐盛的凤翎金纹。
“他们居然相信……”
“玄霜能杀死凤凰?”
梦境粉碎时,尉迟卿听见十二年前的自己打了个奶嗝。
——而此刻栖凤宫顶,正传来真实的清越凤鸣。
下弦月攀上朱檐时,樱花影正碎在案头未干的墨迹里。
尉迟卿睁眼的刹那,殿内三十六盏鲛灯次第熄灭。霜雪般的长睫下,一双紫眸如星子璀璨,但入目间黑寂的熟悉又陌生的宫殿却淹没了他眸内的星光,化为漆黑夜色的一抹。那帐上绣着的九凤逐日纹,此刻正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
赤足踏在寒玉砖上的声响,惊醒了梁间沉睡的银铃。衣摆垂落时,一抹雪色在月光下倏忽隐现,又迅速被金线密绣的龙纹吞没。
他的指尖悬在腕间红痕之上。
那道痕——
像朱砂笔描坏的符咒。
像被碾碎的相思子。
像十二年前某个雪夜穿透掌心的凤翎残焰。
沉香木的纹理在指腹下苏醒,每一道沟壑都在诉说十二载孤独;玉栏倒映的银发如瀑,将月光绞成细碎的银鳞;盘龙柱上的明珠忽然渗出湿意,恍若巨龙注视囚徒时落下的泪。
“哗——”
绡纱自指间滑落,惊起一室尘埃。那些金玉雕琢的囚笼,那些与他血脉相连的枷锁,此刻都在月光下显露出陌生的轮廓。
本该刻进骨血的熟悉,却成了最精致的疏离。
殿外樱花突然簌簌而落。
有一瓣沾着夜露,正巧停在他方才躺过的枕上——
那枕畔金线绣着的凤羽纹,不知何时已悄悄转为暗红。
殿内沉香凝滞,连月光都仿佛被纱幔过滤得格外迟缓。尉迟卿足尖刚触及白玉地面,一缕暖意便顺着足心攀援而上——
他不知晓,此刻朱漆殿门外,最后一片凤翎正踏着满阶落花归来。
少年红衣猎猎如火,墨色马尾在风中划出凌厉的弧线。指尖轻弹,一道赤芒没入玉砖,整座宫殿的白玉地龙顿时苏醒,暖意如春水漫过每一道砖缝。
“啧,还是这么怕冷。”
红衣少年甩了甩手腕,鎏金护甲撞出一串火星。他望着殿门内隐约晃动的银发身影,忽然想起十二年前——那个攥着自己衣角要糖糕的奶团子,如今眉间三桃印,怕是比御案上的朱砂还要艳上三分。
殿内,尉迟卿的足尖无意识蹭了蹭温热的玉砖。
窗外樱花突然剧烈摇晃,第三枚凤翎卫的腰牌在月下闪过血色流光——
十二年了。
栖凤宫的三把刀,终于悉数归鞘。
鎏金镜台浸在月色里,像一泓被囚禁的寒潭。
尉迟卿向前两步,潭水便映出个雪堆玉砌的人影——银发流泻如月华凝瀑,眉间三瓣白桃印似新雪初绽。镜中少年凤眼微抬时,檐角铜铃无风自响,惊落一枕簌簌的玉兰。
他忽然按住镜面。
指尖与倒影相触的刹那,整座镜台的蟠螭纹都泛起青光。镜中人的睫毛颤了颤,竟比窗外将谢的晚樱还要脆弱三分。
“哗——”
素白发带倏然滑落,三千银丝倾泻而下。有几缕擦过眼尾那颗泪痣,像冬夜偶然掠过梅枝的流萤,那点转瞬即逝的痒,却让他想起白日被抱在怀里的光景。
殿门轻启的刹那,秋风挟着碎樱闯入。
那香气很淡,淡得像记忆里某个被反复摩挲的轮廓——似乎很久以前,也曾有人立在同样的位置,为他推开过这扇雕着凤栖梧桐的朱门。
尉迟卿抬眸,下弦月的清辉落进紫瞳,将眼底映成一片碎星浮动的寒潭。夜风掠过廊下铜铃,惊起几片蓝紫樱花,有一瓣正巧停在他裸着的足尖。
赤足踏过白玉廊桥时,竟比宫灯映照的月色还要皎洁三分。
长廊无尽,茜纱如雾。
那些轻软的鲛绡拂过银发,像谁欲说还休的指尖;宫灯将他的影子投在描金壁上,转瞬又被暗处盘踞的龙纹吞没。
他走得极慢。
慢到能数清地砖上每一道凤翎纹路。
慢到能听见樱花落在肩头的轻响。
慢到足以让这座沉睡十二年的宫殿——
一寸寸认出它的主人。
暗处忽然传来玉铃轻颤。
尉迟卿停步时,发现回廊尽头站着个红衣少年——那人指尖还缠着未散的火灵,显然刚为整座宫殿点完地龙。
“殿下。”少年笑得张扬,腕间金铃与腰间长金同时作响:“您这醒得,可比末将预估的早了整三日。”
夜风突然变得很暖。
原来不知何时,那些飘散的樱花香气里,已混入了熟悉的凤凰木味道。
少年依旧向前走着,银发流泻如一道月光织就的披风。他的姿态像极了一只初醒的雏凤,既带着与生俱来的矜贵,又透着几分陌生的戒备。
身后三步之距,三道身影无声随行。
红衣烈烈如灼焰,玄甲沉沉似寒铁,白衣皎皎若霜雪。
凤翎卫终于归位,却都默契地停驻在落樱纷飞的边界。
紫雾渐浓时,幽径尽头忽现天光——
整座山峦竟化作蓝紫色的梦境。千万樱枝垂落如九天星河倾泻,花瓣泛着月魄凝就的微光,在夜风中翩跹成永不停歇的雪。尉迟卿立在樱雨中央,任那些发光的花瓣缀满肩头,恍若披上了一件星砂织就的羽衣。
最老的那株垂枝樱下,积着十二年的落花。
厚得能埋住一个孩童,也够接住一位归来的王。
风起时,几缕银发与落樱一同浮空,恍若星河倒流。
尉迟卿指尖触及垂樱的刹那,满树花枝忽然低垂。那些蓝紫色的花瓣簌簌颤动着,将月光筛成细碎的银粉,零落在他苍白的指节间。
银发少年唇间溢出一声轻叹,声线消融在簌簌花雨里。
绕至树后,一架紫藤秋千静卧花荫。深褐藤蔓上缠绕的蓝紫色花穗,像是从月光里直接生长出来的,在夜色中泛着幽微的萤光。
他拂落积樱入座时,夜樱似有所感,满树花枝忽而低垂。月光被筛成细碎银屑,零星点缀在少年指间。紫藤自他掌心蜿蜒而生,幽香浮动间花枝向他俯首,如同朝拜月亮的信徒。
秋千轻轻晃动时,最老的那株垂枝樱忽然抖落一场花雪——十二年前那个够不着秋千的奶团子,如今终于能自己坐上去了。
夜樱纷落如雨,三袭身影隐在蓝紫色的花霭中,连衣袂摩挲声都消弭于无形。
润绥指尖的菩提子突然顿住,十八枚玉珠泛起微光——这位向来持重的佛修此刻竟破了禅心。他望着秋千上垂落的银发,忽然想起十二年前那个趴在他膝头听佛经的小团子,如今竟已长成这般……罪过罪过。
顾泽发间银铃无风自动,“叮铃”一声脆响惊破夜色。这位主杀伐的凤翎卫下意识按住刀柄,黑玉蛇坠上的朱砂瞳骤亮——秋千上那人指尖缠绕的紫藤,怎么看都像极了绞杀猎物的蛇。
沈屿的红衣在夜樱中格外灼目。他张了张口,那句“殿下”却卡在喉间。十二年的沙场征战,此刻竟抵不过一片落在太子眼睫上的蓝紫色花瓣来得震撼。
“叮铃——”
顾泽的银铃又响了一声。润绥倏然回神,发现手中的菩提串不知何时已缠成了解不开的结。
那架秋千上坐着的,分明是月魄雕成的精魅,哪还找得到当年糖糕的甜香。
夜樱簌簌,落满三人肩头。
润绥手中的菩提串突然“啪”地断线,十八枚玉珠滚落花泥——这位素来悲悯的佛修,竟第一次对天道生了怨怼。三岁中毒,十五方醒,这十二年的空白比任何刀伤都残忍。
顾泽发间银铃骤响,惊起一地落英。这位杀伐决断的凤翎卫死死攥住刀柄,黑玉蛇坠上的朱砂竟沁出血色。他忽然想起北境那些被毒杀的探子,此刻只恨不能再去妖界杀个来回。
沈屿的红衣沾满夜露。
他望着秋千上那个单薄身影——银发垂落如新雪,紫眸澄澈似初冰。本该习字练剑的年纪,却连樱花都要陌生地触碰。
一片蓝紫色花瓣飘落在尉迟卿掌心。
少年太子低头轻嗅的动作,稚拙得像个初识世界的孩童。
玄色龙纹广袖扫落满枝樱花,封绝的身影破开蓝紫色花雾而来。
“怎么不穿鞋?”
低沉的嗓音惊醒了怔忡的太子。尉迟卿蜷起沾着夜露的足尖,碎樱与紫藤汁液从指缝间簌簌而落,在月光下淌出幽蓝的细痕。
“忘了……”
玄金袖摆掠过秋千藤蔓的刹那,整片夜樱林忽然无风自动。尉迟卿只觉腰间一紧,再回神时已陷进带着龙涎香温度的怀抱。他下意识攥紧的手指间,紫藤汁液正渗出星点蓝光——像极了三岁那年掌心血痕里跳动的凤焰。
“无妨。”封绝垂眸看了一眼,语气依旧冷峻,却将怀中人往心口带了带。
“父皇……为何我脑海中突然多了许多东西?”
回廊宫灯次第亮起,映出少年眉间忽明忽暗的桃印。封绝脚步未停,玄色大氅裹住那双冰凉的赤足。
“卿儿多了什么?”
“一些……”他顿了顿,“对父皇而言,或许已是屡见不鲜的认知。”
夜樱纷扬如旧时记忆碎片。
当尉迟卿说出“六界认知”时,帝王臂膀几不可察地绷紧——怀中人颈后那枚沉睡十二年的凤翎金纹,正在他视线死角悄然苏醒。
帝王没有立即回答。
夜风掠过,樱花如雨纷扬。封绝的手臂稳如磐石,怀抱却意外地温暖。
少年太子却眨了眨紫眸,声音轻如落雪,“因为国师……将我本该知晓的一切,还给了我对吗……”
“不是还。”
封绝忽然停步,垂眸望进那双盛满星月的紫瞳。
“是醒。”
最后一瓣蓝樱落在帝王肩头时,栖凤宫的檐角铜铃齐齐震响。十二年前被玄霜冻结的凤凰命火,正在每一片花瓣触地的轻响中,一寸寸燎原。
三人静立殿外,影子投在描金殿门上,如同三道守护结界。
殿内鲛绡帐无风自动,封绝执起少年手腕的刹那,鎏金护腕与雪肤相触,竟蒸腾起细密雾气。侍女捧着的华服上,金线绣着的凤纹突然泛起流光。
“冷成这样。”
帝王掌心滚烫,沿着尉迟卿冰凉的指节寸寸熨过。湿巾擦过指尖时,那些幽蓝花汁竟化作星砂簌簌而落——就像很多年前,那个中毒的小太子在他怀里消散的体温。
窗外弦月忽然大亮。
封绝动作微滞。他想起戌时三刻赶至樱林时,看到的景象:少年赤足悬在秋千上,银发流泻如月华凝成的瀑布,整个人仿佛随时会随着下一阵风化作星芒散去——与十五年前分娩殿内,助产嬷嬷捧出的那个不会啼哭的婴孩重叠。
“父皇的手……很暖。”
尉迟卿忽然开口,紫眸里盛着破碎的月光。他腕间被扣住的地方,正隐隐浮现与封绝护腕如出一辙的龙鳞金纹。
帝王忽然将人整个裹进玄氅。
隔着三重殿门,顾泽的银铃突然疯狂作响。
烛火突然爆响,惊醒了殿内凝滞的夜色。
封绝指尖还沾着少年发间的夜露,凉意却沿着经脉刺入心口——像极十年前那个暴雨夜,太医院正颤抖着捧上的玉简里,记载着所谓“醒魂秘术”。
“可保神智清醒,如常修习。”
殿外惊雷劈落时,封绝捏碎的玉简碎片正扎进掌心。鲜血顺着"活棺椁"三字淋漓而下,将案头那枝献给太子的白山茶染成猩红。
“陛下!此法能免殿下醒来时心智蒙昧……”
玄金龙袖扫过鎏金香炉,香灰扬成一场雪暴。帝王的声音压着雷霆,每个字都像刻进青铜编钟的诏令:
“朕的卿儿——”
“一岁会为花零落成泥而难受。”
“三岁连蝴蝶死了都要埋进花圃。”
染血的掌心突然按住太医正颤抖的官帽,案上墨迹无端扭曲成锁链形状。
“你们却要他在黑暗里数十年更漏?”
“听母后哭哑了嗓子?”
“看孤零零的纸鸢挂在栖凤宫檐角?”
最后一句敕令落下时,暴雨穿透琉璃瓦砸在地面,竟凝成冰凌:
“朕给不了他扑蝶的童年——”
“也绝不许谁给他十载睁着眼睛的噩梦。”
玄铁秤砣坠地的闷响惊醒了太医院正——他捧着玉简的手已在空中悬了整整三刻,而帝王案头那盏为太子祈福的长明灯,正巧爆出第两万一千三百个灯花。
“陛下明鉴!殿下已沉睡两载……”
太医的声音突然哽住。鎏金灯树映照下,那些记载着太子脉案的丝帛正诡异地悬浮半空,每一根朱砂批注都扭曲成锁链形状,死死缠着中央“五岁”二字。
封绝忽然抬手,玄色广袖带起的风压得满室灯焰齐齐俯首。
“两年零十七天。”
帝王的声音比冰鉴里镇着的寒玉更冷。他指尖掠过灯树上积攒的灯花灰,突然碾碎其中一朵——那是太子昏迷当日,尚宫局记下的凤纹灰烬。
“七百三十七个日夜。”
“卿儿若醒着……”
案头突然传来“喀嚓”轻响。众人惊见太子日常把玩的九连环,正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自行解开了第四环——就像那个被困在躯壳里的孩子,始终在黑暗中进行着无人知晓的挣扎。
“你让他怎么理解——”
生母薨逝。
举国缟素。
而他连眼泪都流不出。
此刻尉迟卿发梢的夜露正巧坠落,在锦褥上洇出深色痕迹。帝王突然收拢手臂,将人按在胸前——那里有道旧伤,是当年震怒时亲手将镇国玉玺砸出的裂痕。
“樱露伤身。”
封绝拂去少年肩头残花的动作,比对待折子上的朱砂印还要轻。
“下回赏樱,记得穿鞋。”
尉迟卿仰头时,一滴未化的露水正巧滑过眼尾。紫瞳里映着帝王难得柔和的面容,他忽然想起梦中有双手,始终将他往温暖的黑暗里按。
“好。”
他不会知道,这一声应答——
是封绝隔着十二年光阴,对当年那个束手无策的自己的救赎。
殿外突然风急,顾泽的银铃与润绥的菩提串同时震颤——他们看见帝王玄氅下摆沾着的蓝紫色花瓣,正在门槛处化作点点磷火。
那是栖凤宫沉睡了十二年的命灯,终于一盏接一盏亮起来的征兆。
“伺候太子沐浴更衣。”封绝淡淡开口,目光扫过殿内垂首侍立的宫女。
竹猗立即会意,转身向侍女们打了个手势。十二名身着典雅宫装的侍女捧着鎏金托盘鱼贯而入,盘中整齐叠放着雪蚕丝寝衣、月麟香囊,以及整套的沐洗用具。
“是。”
侍女们莲步轻移,在温泉池畔跪成一排。为首的宫女正要上前为太子解衣带,却见尉迟卿忽然蹙眉,紫眸中寒光乍现。
无声的抗拒。
“太子殿下?”竹猗心头一跳,连忙跪伏在地,“可是奴婢们伺候不周?”
尉迟卿眼角带着一丝冷意,只淡声道:“出去。”
有年轻侍女焦急抬头:“殿下,这沐汤需得……”
“退下。”竹猗厉声打断,拽着那侍女连连叩首,“奴婢这就告退。”
殿门开合间,封绝负手而立的身影出现在氤氲水雾中。帝王眉峰微挑,无形的威压让退出来的宫女们瞬间跪了一地。
“太子不喜旁人近身?”封绝指尖摩挲着墨玉扳指。
竹猗额头抵地:“是奴婢们愚钝……”
“取朕的常服来。”
竹猗瞳孔微缩——陛下这是要?
温泉池内,水波轻漾。尉迟卿屈起一膝,俯身用骨节分明的手指划过水面。晶莹的水珠顺着指尖滴落,打碎一池静影。他望着水中倒映的银发紫眸,神色晦暗不明。
倏忽一阵清越的玉珏相击声由远及近。尉迟卿回眸望去,封绝信步而来。帝王已褪去玄金龙袍,只着玄色常服。墨发用一根玉簪半挽,领口微敞处露出凌厉的锁骨线条。少年抿了抿唇,收回浸在水中的手,起身而立。
“卿儿怎的叫她们出去了。”
尉迟卿蹙起眉宇,半晌,轻声道:“不喜欢。”
封绝勾了勾唇,不急不缓地道:“但是,眼下宫人被卿儿遣走了,谁来伺候太子沐浴?”
尉迟卿状似思考地看他一眼,别开视线淡淡道:“不必。”说罢踱步走下一节玉阶,一双玉足圆润可爱,踏在阶上寂然无声。
见他竟要和衣入水,封绝哑然失笑,佯作无奈:“一国太子休沐,岂能无人侍奉。看来朕只得勉为其难,亲自伺候这只凤凰儿了。”
话音未落,帝王已近前握住太子手腕,稍一用力便将人带入怀中,当真动手解起衣带来。他似全然忘却自己九五之尊的身份,平日里沐浴更衣皆有数十宫人精心伺候,此刻却要纡尊降贵为太子宽衣。
原也是轮不到他来做这些事的。
尉迟卿眸光微动,未料他如此举动,当即扣住男人手腕。封绝垂眸看着那骨节泛粉的纤指,笑意更深:“这般见外?”
“……”
少年指节绷紧,薄唇抿成一线,抗拒之意昭然。封绝眸色转深,故作黯然道:“抗拒旁人也就罢了,连父皇也不行么?”
尉迟卿抬眸见他眉宇轻蹙的模样,指尖力道不由松了松,低声道:“非是……”
封绝趁势掐住他劲瘦腰身,贴近耳语:“那是为何?”
这般温言软语若教朝臣见了,怕是要骇得魂飞魄散——他们雷厉风行的帝王何时学会这般哄人的手段?
少年果然招架不住。尉迟卿嗅着男人身上清冽冷香,耳尖被蒸腾热气熏得泛红,半晌才道:“非是抗拒父皇……只是见水时,总觉心悸。”
封绝闻言一怔,想起方才少年匆忙收手的模样,眼底掠过恍然:“是朕疏忽了。阔别经年,凤凰儿初次遇水……”
他指尖抚过少年银发,道:“无妨,父皇陪你同浴。”
尉迟卿羽睫轻颤,终是颔首:“好……”
帝王深色的眸子微敛,虽得了应允,最终只褪去少年外袍,留了件雪色中衣。轮到自己时,他也只松了腰间玉带,玄色外裳虚虚披着,衣襟半敞,露出肌理分明的胸膛。水汽氤氲间,男人宽肩窄腰的轮廓若隐若现,每一寸线条都如刀刻般凌厉而优美。那身量完美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则壮,少一分则瘦。
尉迟卿抬头,却见帝王肌理分明的胸膛上盘踞着狰狞旧伤,腰腹间还有未消的雷劫痕迹。
“看呆了?”封绝低笑,“凤凰浴火,真龙沐雷,谁不是伤痕累累过来的?”
凤鸟厌水,本是天性。
尉迟卿指尖不自觉地蜷了蜷。封绝将他手指轻柔掰开,转而扣住自己的手腕:“抓紧。”
就像你三岁前常做的那样。
这句话帝王没有说出口。
可当温热的泉水漫过腰际,预想中的抗拒并未袭来,反倒有种久违的舒缓。他不由放松下来,如离岸之鱼重归沧海。
封绝敏锐察觉他的变化,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却不动声色地将人抱到玉池边缘坐下,自己则在一旁落座。
待尉迟卿从那种奇异的舒适感中回神,下意识侧首便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水雾氤氲间,帝王眼底暗流涌动,似要将人溺毙在这温泉之中。
“父皇……”
帝王执起他的手腕,指腹摩挲着早已消退的红痕,忽然开口:“卿儿。可怨朕?”
少年怔了怔。
他不明白这句话的深意,却能感受到男人情绪的低沉。迟疑片刻,他本能地贴近封绝颈侧,轻轻蹭了蹭。
“不怨……”
封绝知道他没有听懂,可听到这两个字,胸腔里那股郁结还是散了几分。他伸手将人揽入怀中,红烛暖光为二人镀上一层融融的色泽,仿佛时光都在此刻静谧。
许久,帝王才松开他,带着人往池中心走了几步。泉水没至锁骨,尉迟卿银发浮散在水面,如月华倾泻。
一汪水盛在两边锁骨,肤色润白如玉,如同上等的玉器,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封绝撩起一缕银丝清洗,目光掠过少年如玉的肌肤,暗自思忖——
迟早养回来。
外间忽然传来竹猗的声音:“陛下,衣物已备好。可需奴婢留下伺候?”
“不必。”
封绝头也未抬,指尖仍缠绕着那缕银发把玩,似乎对冰凉的触感颇为满意。
竹猗悄然退下,殿内再度恢复寂静。
尉迟卿垂眸望着水面,银发如霜,紫眸倒映着破碎的波光。他忽然伸手,指尖搅乱一池静影。
“怎么了?”身后传来封绝低沉的嗓音。
“好陌生。”少年轻声道。
他听见男人的呼吸微不可察地一滞,却又在瞬息间恢复如常。正欲回头,封绝却低声道:“卿儿,别回头。”
少年止住动作,长睫半掩,一副慵懒模样。
封绝继续为他梳理长发,“一时陌生无妨,日后多看便熟了。”
尉迟卿睫毛轻颤,似懂非懂地颔首。
蒸腾的热气中,银发与墨发纠缠,恍惚间竟似回到了那些年——
小小的太子蜷在他怀里,抓着龙袍衣角睡得安稳。
指尖在突出的肩胛骨上摩挲,那里本该生出凤凰最美的翎羽。封绝眸色渐深,忽然将人拦腰抱起,踏出温泉。
“陛下?”
候在外间的竹猗闻声欲进,却被一道无形结界阻隔。珠帘轻晃间,只见帝王正亲手为太子系上衣带,指尖翻飞,熟稔得仿佛早已重复过千百遍。
——也确实做过千百遍。
在尉迟卿三岁之前,在那些被毒素侵蚀的梦境之外。
锦被落下时,少年自发地滚进床榻里侧。封绝凝视那团隆起,忽然伸手一扯——
银发铺了满枕,尉迟卿茫然抬眸,紫瞳映着帝王骤然逼近的身影。
“记住。”
封绝指尖点在他眉心,三瓣桃花印记灼灼生辉。
“这双眼看见的,这双手触碰的——”
“都是你的。”
殿外,下弦月正好移过飞檐,惊起一树夜樱。
尉迟卿忽然伸手,攥住了他的小指。
一如当年初生之时。
——封绝从来不是慈父。
帝王无情,此乃玄铁律令所铸。
他有七子,却连他们的生辰都未曾记清。太子尉迟卿,中宫嫡出,生而为储,亦为凤凰。
所以,他多看了两眼。
仅此而已。
——本该如此。
……
可那孩子出生时,却让他破了例。
宫人将襁褓捧至御前时,封绝连朱笔都未搁。垂眸一瞥,却怔然失神。
新生儿大多皱如赤子,可怀中的婴孩却莹白如雪,不哭不闹,只睁着一双紫眸静静望他。眉间三瓣桃花,皎若寒霜。半晌,竟伸出小手,轻轻握住了他的小指。
“父……皇?”
少年的轻唤将封绝思绪拉回。锦被中,尉迟卿滚了半圈,被他顺势裹成雪白一团。银发半湿,黏在瓷白脸颊,紫眸里盛着未散的雾气,懵懂又无辜。
封绝心口微软,尚未开口,殿外忽闻一声轻笑。
两位身如玉树的男子,携晚风,踏月而来,偌大的太子殿一下复又热闹起来。
尉迟枫不疾不徐地道:“陛下,卿儿夜安。”
玉衡只是用着霜雪般的目光注视着他们,淡声:“陛下,太子殿下夜安。”
封绝漫不经心地撩开长发,肌理分明的臂膀在烛火下镀上一层蜜色光泽,斜睨二人一眼:“夜安。”
尉迟卿试图起身,却被锦被缠得动弹不得,半晌,只能闷闷道:“……夜安。”
封绝低笑,指尖在他耳尖一刮。
月华如水,栖凤宫的夜樱簌簌落下几片蓝紫色的花瓣。
玉衡的目光在掠过少年微露的锁骨时顿了顿,薄唇微启似要言语,最终却归于静默。
尉迟枫已行至榻前,指节分明的五指轻挑纱幔,带起一阵沉香,对封绝道:“果然在此。”语毕俯身,指尖勾住被缘轻轻一扯,将人从锦被中剥出。封绝顺势接过,宽大手掌托住少年单薄的脊背,另一只手拂开他额前散乱的发丝,将人妥帖安置在床榻中央。
玉衡静立一旁,看着这两位翻手为云的掌权者,此刻对待尉迟卿如捧一件易碎的传世琉璃,一时无言。
——可不就是琉璃。
合该千般珍重,万般小心。
唯恐磕了碰了。
“……”
被一通翻滚,又被抱来抱去的,尉迟卿被这一番动作搅得晕眩,银发蓬乱地贴在脸颊。待缓过神来,他忽然抬起手指轻触眉间,道:“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刚刚他的指尖拨开发丝时触碰到了眉间,莫名的异样让他察觉到了。
“朕看看。”
封绝立即捏住他的下颌凑近。少年乖巧没动,紫眸却不安分地滴溜溜转着,偏不与帝王对视。而男人凝视着他眉间那三瓣桃花印记上流转的金芒,英挺的眉宇渐渐蹙起,只递了个无奈又宠溺的眼神。
“后遗症?”帝王沉声问道。
“不是。”尉迟枫仔细观察后摇头,修长手指悬在桃花印记上方三寸,冰蓝色灵力如雾般笼罩,“印记很稳定。”
玉衡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凝视太子眉间印记,眸中流光微闪。
“殿下,你试着调动灵力,把它取出来。”声音依旧清冷,却比平日多了几分笃定。
“取出来?”
三人闻言,同时看向他。
玉衡面不改色,指尖轻点自己眉间示意:“桃花印下有东西。”
几人目光同时聚焦于少年眉间——在那三瓣桃花下方,果真藏着一粒米粒大小的浅金色光点,随着金光有节奏地闪烁,每一次都泄出令人心惊的灵力波动。
“竟藏得这般深。”帝王拇指抚过那点金芒。
尉迟卿抿了抿唇角,依言尝试。然而体内灵力却如脱缰野马,明明澎湃如潮,却在经脉中横冲直撞不肯就范。没丝毫要凝聚在他手上的意思。
尉迟枫见状,冰冷的眉眼覆上温柔,轻笑了一声,而后径直握住他的手灌入灵力。
冰蓝色灵力如丝线般缠绕而上,温柔却不容拒绝地引导着那些躁动的金芒。
“要这样引导,卿儿。”
玉衡的唇角抿成一道雪线。
在国师独特的灵视中,尉迟卿周身始终笼罩着一层金光——从前如雾霭般朦胧,此刻却煌煌如日曜。少年银发映着金芒,连睫毛都染上碎金,整个人像是九天玄玉雕琢的圣像,让人不敢逼视。
“凝神。”
尉迟枫的手覆上来时,尉迟卿感受到冰蓝灵力如清溪入海。那些原本在经脉里横冲直撞的金色洪流,突然变得温驯,顺着相贴的掌心缓缓流淌。少年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叔父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衬得自己还未长开的手愈发莹白如玉。
当灵力终于汇聚掌心,尉迟卿好奇地托起那团跃动的金光。它在他掌心弹跳两下,忽然分裂成七八尾灵动的小鱼,摆着尾巴游弋在指缝间。少年紫眸微睁,指尖轻挑,鱼儿又化作扑簌簌的雀鸟,金羽纷扬间撞进封绝的玄色衣袖。
封绝眉头微挑,却被一缕调皮的金芒缠住手指。那灵力如有生命般攀着帝王指尖绕圈,最后竟在扳指上开出一朵小小的金莲。尉迟枫忍俊不禁,玉衡的星盘则无声地多转了两圈。
尉迟卿抿了抿唇,他指尖牵引着万千金丝探向眉间,细如发丝的灵流钻入桃花印记,如同归巢的凤鸟。随着“叮”的一声清响,一团璀璨金光自少年眉间缓缓析出。它在尉迟卿周身眷恋地绕行三圈,最后落于他平摊的掌心。少年好奇地抛了抛这团金光,看着它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又稳稳落回手心。指尖轻点,金光便如烟花般绽开,绚烂夺目。
光华散去时,一具通体莹白的七弦琴凭空显现。琴身似月魄凝成,通透得能映出少年惊愕的眉眼。
尉迟卿将七弦琴抱了起来。十指扣于瓷白的琴身上,也不知孰更像玉石。
“这是什么?”
尉迟卿低头看着怀中七弦琴,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琴弦。那琴通身瓷白,在月光下泛着泠泠光泽,边缘缠绕着繁复的暗纹,似凤翎又似古老咒印。七根琴弦绷紧如刃,寒光流转间,竟透出一股凛冽杀意——这绝非寻常乐师抚弄的雅器,而是可弦杀千军的凶兵。
他尚未问完,便见三人神色皆变。
封绝眸色微深,指尖轻轻摩挲少年眉间,那枚浅金光点已然消失,低笑一声:“上古神器。”
“为何会在我这儿?”尉迟卿空出一只手点了点自己的眉心,紫眸中满是困惑。
帝王沉吟片刻,忽然俯身凑近,玄金龙纹袖摆垂落榻上,与少年银发交叠:“或许是某位神灵……送你的诞礼。”语气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眼底却藏着晦暗难明的情绪。
尉迟枫轻笑,玉骨折扇在掌心轻敲:“不管它从何而来,既认了卿儿为主,便是天意。”
少年垂眸,指尖轻轻拨弄琴弦,琴音清越如凤鸣。他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这琴像是早已与他血脉相连,只是沉睡多年,今日才真正苏醒。
“卿儿。”尉迟枫忽然唤他,“为它取个名吧。”
“取名?”
玉衡则在这时开口了,声线清冷却耐心:“神器认主,需以名定契。名成,则羁绊永固,外力难改。”
尉迟卿抬眸看他——这位素来寡言的国师,今夜却为他解释良多。玉衡迎上他的目光,微微一怔,随即别开眼,长睫掩去眸中情绪。
少年收回视线,指尖抚过琴身,忽然福至心灵——
“凤囚。”
二字脱口而出的刹那,琴身右端玉石迸溅出细碎玉屑,却在空中化作星芒消散。待金光褪去,琴面上已深深烙下“凤囚”二字,笔锋凌厉如剑刻,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哀艳。
当指尖触及琴弦的刹那,尉迟卿忽然颤了颤。那冰弦看似凛冽,触碰时却温润如水,弦身随着他的呼吸微微发烫,仿佛与他血脉相连。轻轻一挑,清越琴音流淌而出,似凤唳九天,又似梧桐夜雨。
——是《栖梧引》。
曲调悠扬婉转,却又暗藏铮铮杀伐之气。听得三人俱是一怔,而后静立聆听。封绝眸光渐深,尉迟枫折扇停驻,玉衡的星盘无声旋转。
待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尉迟卿五指轻压,止住余韵。
“这琴合该是卿儿的。”封绝低笑,伸手揉了揉少年银发。
尉迟卿将凤囚琴抱紧,竟真的应了:“我也觉得……”
听到这直率的回答,几人心中都是一软。
“凤囚是你的,这个,也是卿儿的。”尉迟枫手中忽然浮现一叶青玉舟器,琼浆在月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嗯……?”
尉迟卿不自觉地前倾身子,银发从肩头滑落。那舟器不过巴掌大,通体晶莹,内里盛着的液体随着尉迟枫的动作微微晃动,荡出细碎波纹。
见少年这般情态,尉迟枫眼底笑意更深。他俯身将青玉舟凑近少年唇边,动作熟稔得仿佛做过千百遍:“竹柏浆,尝尝。”
少年启唇时,封绝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他看着琼浆缓缓流入那两片淡粉唇瓣,看着精巧的喉结上下滚动,看着少年无意识舔去唇角水光的模样——
不像凤,倒像极只餍足的猫儿。
“好喝吗?”帝王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一分。
尉迟卿正就着叔父手捧着舟器小口啜饮,闻言抬眼,紫眸里还漾着未散的欢喜:“嗯。”顿了顿,又补充道:“名字也好听。”
封绝忽然伸手,拇指擦过少年唇角:“只夸名字?”指尖在莹润的唇瓣上多停留了一瞬,“看来朕的卿儿是觉得不好喝。”
少年立即摇头,银发随着动作晃动。他不自觉地看向尉迟枫,像是寻求佐证:“好喝的。”
这个下意识的举动让尉迟枫心尖一颤。他接过空了的玉舟,指尖不经意擦过少年掌心:“叔父知道卿儿喜欢。”
——就像当年那个抓着他衣袖要糖吃的奶团子。
宫女们恰在此时鱼贯而入。玉盘中的瓜果被雕成各种精巧形状,蜜糖凝成的露珠缀在其上。那些圆润玲珑的果子沾着晶莹露珠,在烛火映照下流转着诱人光泽,令人食指大动。
尉迟枫会心一笑——这些分明都是按太子幼时喜好准备的。
封绝见尉迟卿目光流连于果盘,却仍抱着凤囚琴未有动作,不由失笑:“知你极爱这凤囚,但此刻可愿暂且放下先果腹?”
尉迟卿垂眸凝视怀中古琴,忽而心念一动,指尖灵力流转间已将凤囚收起。这琴本就是以灵力唤出,此刻收回亦是水到渠成。
“妙极。”
两位长辈异口同声赞道,眼中满是欣慰。
一点就通。
玉衡静立一旁,看着这一出,愈发沉默了。
他仿佛是唯一一个置身事外的。
下一秒,他不动声色地以银丝卷来那盘被少年多看了两眼的葡萄,轻轻推至他面前,任他拿。
尉迟卿捏起一颗浑圆的紫玉葡萄,封绝已伸手接过,修长手指灵巧地剥开果皮,将莹润果肉送至少年唇边。少年启唇含入,喉结随着吞咽轻轻滚动。如此反复,不多时几碟鲜果便见了底。
封绝也没急着净手,拇指抚过少年水润的唇瓣,将唇角粘上的汁水拭掉,心中不免好笑。中途也有让尉迟卿尝试过别的,奈何少年要么只看一眼便否决,要么只尝一口便再不肯开口。只几种色泽艳丽的入了法眼,乖乖吃了下去。
帝王指节轻叩案几,眸光落在几乎未动的果盘上:“还是这般脾性,合意的便爱不释手,不中意的连碰都不肯碰。”
尉迟枫执盏轻笑,蓝色袖口在烛火下泛着暗纹:“这般专一,倒叫人无从下手。”
玉衡正将青玉碟往鎏金托盘里收,闻言指尖微顿。那双手在宫灯映照下竟比玉碟更为莹润,连指节都透着清冷光泽。他垂眸整理着果盘,从容得仿佛在推演星盘,而非侍奉太子。听见他们口中的对白,瞥了一眼几乎没怎么被动过的水果,不置可否的模样。
尉迟卿忽的扣住帝王手腕,指间金光流转,顷刻拭净了对方指尖果渍。
封绝眉梢微挑,眼底浮起几分兴味——这点小事竟也值得少年动用灵力。
却见尉迟卿睫羽轻颤,眸色清凌凌地望过来:“喜欢之物,自然要始终如一地选择。不喜欢的,便不沾染分毫,也好叫真正心仪的……”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暗纹,“能稳稳落在掌心。”
玉衡闻言抬眸,雪色衣袂掠过鎏金案几,竟是头一遭主动近前:“殿下此言甚妙。”嗓音仍似霜雪清寒,尾音却比往日绵长三分,恍若冰层下暗涌的春溪。
“说得好。”帝王忽然捧住少年脸庞,拇指抚过他眉间那抹桃花印,鎏金护甲在烛火下泛着幽光,“卿儿要永远记得今日这句话。”
少年似懂非懂地点头,却不知承诺将在未来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尉迟枫广袖轻拂,鎏金香炉里最后一缕青烟恰好散尽。他执起白玉碗的刹那,整座宫殿忽然盈满清冽梅香——那碗看似寻常的米粥里,竟浮沉着数瓣半透明的樱花冻,在烛火映照下宛如粉玉碎雪。
“尝尝?”银匙碰到碗沿发出清响,尉迟枫将第一勺递到少年唇边时,封绝忽然抬手截住,自己先抿了半口。帝王喉结滚动间,眼底倏然映出三月春樱纷飞的幻影。
尉迟卿就着银匙含住剩下半勺。霎时瞳孔微颤——这哪里是粥?分明是凝成实体的月光,裹着早春最嫩的樱芽在舌尖化开。清苦药香被蜜渍花瓣柔柔裹着,竟比御膳房最精巧的茶点还要缠绵三分。
“当年北疆瘟疫,”玉衡忽然开口,冰玉般的指尖轻点碗沿,“摄政王这手‘雪融羹’救活过整座城的百姓。”他说话时,粥面飘着的樱花冻正巧映在他眸中,将那万年寒潭也染出几分暖色。
尉迟枫轻笑:“不过是把药庐里的苦东西,变个模样哄孩子罢了。”说着又舀起一勺,这次匙底竟带出琥珀色的蜜丝,在宫灯下金线般盈盈颤动。
封绝忽然将少年往怀里带了带,指尖擦过他唇角:“卿儿可知?你叔父这碗粥……”话未说完,尉迟卿忽然抓住他手腕就着银匙又抿一口,紫眸里漾着前所未有的光亮。帝王怔愣片刻,低笑出声:“看来……是极合口味了。”
尉迟卿的眸子倏然亮了起来,像是揉碎了整片星河的紫晶,眼尾那抹淡绯被水汽晕染得愈发秾丽。他无意识地舔了舔唇,齿间还残留着清冽的樱香:“像是……把整个春日的樱花都含在口中了。”
尉迟枫闻言低笑,眉间常年萦绕的霜雪之气竟化开三分。他执勺的手顿了顿,忽然将玉碗搁在了缠枝莲纹的案几上。
少年正待再尝,却见银匙已被收起。他困惑地抬眼,纤长的睫毛在宫灯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叔父……?”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不自知的绵软。
“此粥以瑶池西畔的琼蕊为引,佐以三味寒性药材。”尉迟枫指尖轻点碗沿,琉璃盏中的残粥忽然泛起幽蓝光晕,"卿儿若再饮,怕是要化作一只醉樱的小猫了。"
玉衡忽然轻咳一声,广袖中滑落一枚青玉卦钱。封绝见状挑眉,伸手接住空中翻转的铜钱,只见卦象赫然是"泽水困"——竟是连国师都算出了少年此刻经脉中流转的药力。
尉迟卿朱唇轻启又合,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唇畔残留的甜香。他斜倚的沉香木榻按星宿方位摆放,床头青龙位正对轩窗,恰让那弯下弦月将清辉凝成一道银练,自他腰间玉带钩蜿蜒至眉心白桃印。鲛绡帐被夜风掀起流云纹的褶皱,露出庭院里那株百年垂樱——此刻落英与月华正在半空交织成朦胧的烟霭,恍若为他独设的纱幔。
月华浸透他半干的银发,在发尾凝成细碎的光珠。瓷白指尖掠过唇上那抹樱红时,恰有夜露从檐角滴落,在水晶帘外溅起星芒似的碎光。他望向樱树的凤眸里浮着浅淡的雾霭,眼尾朱砂痣在月光下艳得惊心,却不知自己此刻模样比那满树繁樱更堪入画。
玉衡广袖中的星轨银线忽然明灭,指尖凝出一朵六棱冰花:“殿下所啜,乃是昆仑雪顶三百年一结果的月见樱。”冰花在触及月光时化作流萤般的灵雾,“譬如幼凤初鸣,总需先历三更寒露。”声如碎玉叩冰,却在那“凤”字上微妙地顿了顿。
尉迟枫执勺的玉指蓦地凝滞。青瓷碗中残粥映着烛火,泛起琥珀色的光晕。少年餍足时眼尾漾开的绯色尚未褪尽,此刻因投喂中断而微蹙的眉尖,倒像春樱被夜雨打落时的轻颤。银发逶迤在织金软枕间,月光为那瓷白的肌肤描了层冰绡,整个人宛如一尊将化未化的琉璃像。
“再食半盏……倒也无碍。”他忽然转了口风,指尖勾起少年一缕银发缠绕把玩。玉质扳指擦过发丝时,带起细碎灵光。
玉衡广袖中的星盘骤然停转:“……”霜雪般的眸光扫过尉迟枫腰间悬着的药王令——那上面“悬壶济世”的铭文正泛着青光。
封绝玄色袖袍无风自动,殿内十二盏青铜灯霎时暗了七分。他凝视粥面浮动的樱魄,声音似淬了寒冰:“西王母的琼蕊为引,三千年樱树精魄入药,这一碗抵得过修士甲子苦修。”鎏金护甲轻叩碗沿,惊起粥面一缕绯色烟霞,“卿儿灵脉尚未稳固,你——”
“皇兄莫非觉得……”尉迟枫忽然轻笑,药囊上绣着的青鸾纹随着他倾身的动作流转,“臣弟这个看着卿儿长大的叔父,会不如您疼他?”指尖掠过少年后颈时,一抹青光悄无声息地没入灵台穴。
少年似受惊的幼鹿般仰起脸,银发从肩头滑落,露出颈侧淡青的灵脉纹路。尉迟枫指尖流转着幽蓝灵光,将他鬓边碎发别至耳后,声线温柔得能化开三冬寒冰:“灵台清明,气海如镜,这般好的根基……”玉扳指擦过少年耳垂时带起细碎星芒,“叫叔父怎么忍心拂了卿儿的心意?”
封绝眸中雷光乍现,帝王威压震得殿角青铜编钟嗡嗡作响。他抬手时,袖间暗绣的龙纹在烛火中游动起来:“当年沉睡的只是意识,这具身体里的灵力,可是实打实养了十二年。”
恰似将凤凰神火封入琉璃盏,十二载光阴为这具身躯镀上层层禁制。尉迟卿此刻的灵力,便如同认主却未驯服的苍龙——虽盘踞在他经脉之中,却仍带着沉睡初醒的躁动。
封绝眸光微沉,玄色广袖无风自动:“太不明智。”四字落下时,殿内烛火骤然一暗,帝王眉间闪电纹印流转着暗紫色的雷光,那是人间至尊久未显露的真容。
帝王威压骤放,殿内十二重鲛绡帐无风自扬。此刻方显雷帝本色——虽衣冠未整,然九霄威仪已令玉砖生寒。那道闪电纹印在额间明灭,恰似天罚将至的前兆。
尉迟枫修长的手指在少年发间顿了顿。他何尝不知其中利害?只是……目光落在尉迟卿微蹙的眉心上,那点未泯的医者仁心便化作万千柔肠。十二载寒来暑往,少年甫一苏醒,却连这点微末欢喜都要剥夺。
可他们终究不敢赌。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哪怕尉迟卿的灵力当真无恙。当年血色漫过九重玉阶的惨痛,再也经不起半分重演。
他指尖轻梳过少年柔软的发丝,唇边浮起一抹浅笑:“到底是你通透果决。都说医者仁心,看来纵是执掌朝纲这些年,我也未能磨尽这点心软。”
可当真是如此么?
玉衡静立一侧,眸色淡淡地将一切尽收眼底,心下却如明镜——
不过是久别重逢,两人都恨不得将这些年亏欠的,一股脑儿全补给他。
溺爱罢了。
正如摄政王所言,谁又舍得不如他的意?
换作旁人,哪会有这般殊荣。
这天下最尊贵的两个男人,甘愿倾尽千般纵容、万般疼宠。哪怕对方懵懂无知,甚至全然不解其意。
——这还只是太子殿下那几位兄友尚未到场的情形。
玉衡垂眸,长睫掩去眼底的凉薄,心中却已预见未来数日的景象——
沉寂十二载的栖凤宫,如今怕是要被那些人的殷勤踏破门槛了。
只是不知,那位长眠初醒的小殿下,能否应付得了这般阵仗?
热闹。
他无声咀嚼着这个词,既熟悉,又陌生。
玉衡漠然收回视线,广袖一拂,转身退至殿侧。他闭目养神,昳丽清冷的眉目如覆寒霜,仿佛与周遭一切彻底割裂。
——这些纷扰,从来与他无关。
待到那时,寻个由头避开便是。
玉衡思绪未敛,忽见尉迟卿倏地攥住尉迟枫的衣袖。少年力道虽轻,却让正在为他绾发的男子指尖一顿。尉迟枫垂眸,眼底漾开一片温软春水。
“父皇……”
少年忽然转头望向封绝,嗓音里还带着久睡初醒的绵软。
帝王眸光骤深,眼底似有雷霆暗涌,又似在权衡某个至关重要的决断。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沉若千钧:“待此间事了,卿儿想要什么,朕都允你。”
尉迟卿却摇了摇头。
下一刻,少年突然倾身向前——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直直扑入帝王怀中。封绝瞳孔微缩,玄袖翻卷间已将人稳稳接住。少年指尖残留的葡萄汁液在玄金色龙袍上洇开淡紫痕迹,那绣于衣袂间的应龙暗纹竟似被惊动般,鳞爪微颤。
帝王身形陡然僵住。
少年是最先察觉帝王异样的。自他睁眼那刻起,所见到的便只是将他捧在掌心的帝王——或者说,是那个会为他拂去肩上落花的“父皇”。此刻威压尽显的封绝非但没让他畏惧,反倒从心底涌起一股比初见梧桐时更汹涌的情绪。那种曾被男人耐心教导名为“欢喜”的情愫,此刻正如春溪漫过心堤,让他眸中流光愈盛。
“我不贪心。”少年忽然开口,声音轻得似初雪压折的樱枝,“只要父皇……你们别争。”细软耳语擦过帝王耳畔,竟让那具精悍身躯明显一颤。
殿内落针可闻。
他自混沌中醒来时,记忆如被洗练的白绢。不识己身,不辨来处,更认不得眼前人。
直至今日,他依然不解。
所谓血脉至亲,究竟是何意味?
可当他的目光第一次坠入那人眼底时,灵魂深处便掀起滔天巨浪。那种源自骨髓的震颤,让他心甘情愿卸下所有铠甲。
他选择相信。
相信这个会为他拭去指尖葡萄汁的男人——纵使雷霆加身,也绝不会让半分锋芒伤及他。
少年细语虽贴着帝王耳畔,然殿内三人哪个不是耳聪目明之辈?纵是隔了数丈亦能字字入耳。尉迟枫见那凤凰儿似雏鸟归巢般赖在封绝怀中,不由轻笑:“看来卿儿更中意‘雷帝’威仪。”
封绝抬眸一瞥,未置一词。此刻臂弯间栖着只金尊玉贵的凤凰儿,哪还分得出心神顾及其他。忽将少年轻托而起置于膝上——这个允储君居高临下的动作,惊得尉迟枫瞳孔骤缩。
九重宫阙规森严,从来只有帝王垂眸俯视众生。
封绝凝视着膝上少年,忽觉心尖被什么轻轻挠过。那声"喜欢"在他唇齿间辗转半晌,终化作眼底稍纵即逝的薄笑。纵使披着清冷皮囊,内里还是当年那个赤子。
“凡卿儿所欲,皆可予之。”帝王指尖拂过少年袖口暗纹,“此番阻拦,只因你灵脉特殊。”玄色广袖忽然被攥紧,只见尉迟卿引着他的手按向心口:“这里疼……”
掌心下传来梧桐叶落般的震颤。
玉衡倏然睁眼,见少年将封绝的手紧贴在自己心口处,素来古井无波的眸中泛起涟漪。原来……竟是会因他们争执而心痛么?
少年太子眼底漾开一丝隐秘的欢欣。自苏醒那日初见帝王起,这个悖逆的念头便如野火般在心头窜动——他想居高临下地,好好看一看这位威震六界的父皇。
彼时虽得逞片刻,终究惊鸿一瞥。
而今坐在帝王膝头,垂眸望去,玄色龙纹映着殿内明珠,在封绝深邃的轮廓上投下流动的光影。少年忽然伸出指尖,轻轻点了点帝王眉间那道若隐若现的雷纹。
这个动作让尉迟枫倒吸一口冷气。
封绝喉间溢出一声低笑,震得怀中少年指尖微颤。
这小凤凰的心思,早在初见那日便被他看得透彻。那会儿纵着没点破,不过是存了三分逗弄的心思。
此刻帝王再度低笑,鎏金眸子里晃着细碎的光,像是看破了什么极有趣的秘密。他忽然扣住少年欲缩回的手腕,就着这个姿势将人往怀里带了带。
“碰了雷印,可是要负责的。”
少年眨了眨那双雾紫色的眸子,懵懂而天真:“怎么负责……?”
封绝的指尖轻轻抚过他眉间三瓣雪色桃花印,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岁月深处传来:“负责就是……”
手臂一收,将人更深地按进怀里。
“别再让父皇心痛了。”
——十二年前那场宫变骤然浮现。
三岁的孩童蜷在他臂弯里呕血,染红了玄金龙纹袖口。那么小的身子,疼得发抖,却还伸手想擦他脸上的泪。
玉衡广袖翻飞,银线凌空织就一幅灵脉星图。只见少年体内金红灵力如两条相争的孽蛟,鳞爪撕扯间迸溅出细碎雷火。那些本该臣服的力量,此刻正疯狂啃噬着禁制符文,每一口都带起经脉间细密的震颤。
“看清了?”封绝的指尖悬在少年眉间桃花印上,雷光在指腹流转,“这非寻常的灵力滞涩,而是……”
“是渴血的凶器太久未出鞘。”尉迟枫的嗓音浸着药香,却道出最血腥的真相。
少年忽然战栗,一缕银发无端扬起。众人这才惊觉——那些看似暴虐的灵力流经心窍时,竟都会化作春风细雨,温柔得像是怕碰碎一场易醒的梦。
玉衡的银线突然发出清越鸣响:“它们在恐惧。”
帝王眼底的雷云终于彻底沉了下来。最危险的从来不是灵力的暴动,而是这份刻入骨髓的克制。就像不敢握紧蝴蝶的孩子,终究留不住振翅的流光。
玉衡霜袖垂落,声线似冰刃剖开凝滞的空气:“二位都忘了一件东西。”
封绝广袖中的手指蓦地收拢,眼底暗雷翻涌:“国师是指……凤囚琴?”
悬浮的星盘忽然倾泻银河般的光辉,映亮国师唇畔一丝几不可见的弧度。银线游走间,半阙残曲在虚空浮现——正是少年方才信手拨弄的旋律。
“未竟之曲,或许才是真正的钥匙。”
封绝抚过少年脊背的指尖未停,面上却不见讶色:“国师不妨直言。”
尉迟枫转身时带起药香阵阵,目光沉静如古井。
“当时凤囚认主,殿下只奏了《栖梧引》前半阙。”玉衡墨发忽然无风自舞,星盘发出清越鸣响,“若能补全……”
“音律既成,灵力自驯?”尉迟枫眼中精光乍现。
玉衡颔首,银线勾勒的残谱突然大亮。
“好一招‘以天地为谱,化灵脉为弦’。”封绝低笑,怀中少年却突然仰首,紫眸中流转着与琴身如出一辙的鎏金光华。
玉衡冰魄般的眸子微微眯起:“陛下似乎早有所料。”
封绝眼底掠过一丝赞许,将少年放回床榻时玄袖拂过鎏金帐钩:“国师与朕,倒是心有灵犀。”
“看来陛下清楚凤囚的来历。”玉衡银线轻颤,星盘流转的辉光忽然凝滞。
帝王凝视着空中残曲,突然反手——
“砰!”
一掌拍在尉迟枫后背,震得对方呛出半声笑咳。摄政王墨发倾泻,玉骨折扇斜斜挂在指尖,发尾扫过少年手背时带起细碎灵光:“臣弟……知罪……”
尉迟卿眉间桃花印忽然明灭,猛地同时攥住封绝的龙纹腰带与尉迟枫的扇坠流苏。这个动作让玉衡的银线骤然绷断,残曲星辉尽散。
“现在可否明示,”玉衡声音浸着霜色,“那位赠琴人……”
“朕说过。”封绝捏住少年指尖,忽然将三人的手叠在一处。
尉迟枫与玉衡同时怔住——
何时说过?
帝王只是意味深长地扫过他们,松开手时在少年眉心一点:“子时三刻了。”
三人踏月离去时,尉迟卿蜷在金色锦衾里,银发如瀑铺了满枕。窗外蓝紫色的夜樱飘落,为安睡的雏凤覆上一层温柔薄被。
凤翎卫躬身相送,三人踏着月色穿过九曲回廊。夜风掀起鲛绡纱幔,恍若流动的星河。
玉衡忽然驻足,银发被风拂起时露出倏然明亮的眼眸——
他想起来了。
凤囚琴现世时,少年仰着苍白的脸问:“这琴从何而来?”
帝王玄衣上的应龙纹在烛光下流转,答得似真似幻:“许是哪位神灵……送你的生辰礼。”
当时只道是戏言。
此刻廊外忽然飘落一片蓝紫色夜樱,恰停在玉衡掌心。他凝视着花瓣上鎏金般的纹路,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指尖一颤。
封绝眸底掠过一丝鎏金暗芒。夜风忽急,吹得他玄色广袖猎猎作响,眉间雷纹在月色下若隐若现。天边下弦月恰悬于他身后,清冷辉光为帝王轮廓镀上一层银边,更显得那双眼眸深不可测,恍若藏着万古雷霆。
尉迟枫折扇轻敲掌心,忽然顿住——
是了,当初卿儿被灵茧包裹时,上方始终浮沉着一件鎏金法器。那游方道人来得蹊跷,临去前在茧上绘的最后一笔符咒,分明带着上古琴纹。
如今少年苏醒,金器不知所踪,反倒凭空现世这具凤囚古琴……
折扇“唰”地收拢,摄政王眼底精光乍现。
原来从始至终,金器与古琴。
道人,与神灵。
根本就是——
“同源之物。”玉衡的星盘突然在空中浮现出金器残影,与凤囚琴的轮廓完美重合。
夜樱纷扬落下,三人身影在长廊尽头凝成一道沉默的剪影。
玉衡广袖中的银线忽然发出铮鸣,在月下织就无数星轨。作为执掌天机的使者,他比谁都清楚——能逆转生死、更易因果的,这九天十地唯有一人。
霜睫低垂,将眸中惊澜尽数掩下。
天机不可泄。
夜风卷着残樱掠过唇畔,恰似天道无声的警告。
封绝负手而立,玄衣上的应龙暗纹在月下流转。他唇角微扬,眼底却凝着万载寒霜般的深邃——
“呵……”
一声轻笑惊落檐角铜铃,震得漫天星轨都为之一颤。
人皇的笑,从来不只是笑。
封绝玄袖一振,率先踏碎满地月华向前行去。夜风卷起他腰间七枚玉珏,在虚空之中叩出清冷回响。
“回罢。”
帝王低沉的嗓音裹着夜露的凉意,惊起廊外几只栖鸟。
“明日——”
脚步微顿,袖中雷纹隐约闪烁。
“还有场琼筵要赴。”
凤囚琴现,琼筵将启!当沉睡的凤凰终于展开第一片翎羽,六界暗流已悄然涌动。从温泉池畔的帝王柔情到凤囚琴认主时的天地异象,每一处细节都在为明日琼筵埋下伏笔。而那位赠琴的“神灵”,与十二年前的神秘道人究竟有何关联?失忆太子又将如何在各方势力交织的琼筵上,守住那句“喜欢之物便要始终如一”的承诺?且看金殿琼筵开启时,凤鸣如何再惊九霄!
(P.S. 三位凤翎卫的修罗场即将升级,国师记忆的真相也在缓缓揭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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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月下馥樱映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