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轻咳出声。
瘦削的肩骨挑起绯色公服。
听着众臣议论纷纷,他微微阖眸。
在万历开口询问时,他才低声道:“臣自幼体弱多病,至今尚未全愈,日益觉得身子委顿,难免神思不属,臣听天幕所言,亦觉‘考成法’对皇上执政有利,若五年便能岁入四百多万银两,实乃大幸。”
万历条件反射地看向身后珠帘,那里坐着他的生母李太后。
“允。”
“这考成法,就交给张大学士来办。”
张居正执着玉笏,恭谨俯身:“臣领命。”
他突然觉出天幕的好了,若没有天幕,他想要推行考成法,怕是要阻碍重重,光是说服李太后就要一番功夫。
可如今,天幕把细则和好处都说了,倒省了他许多口舌是非。
【噜啦啦,我又来了,爱上首辅大人真是人之常情,说多了严肃类的科普,那我们就来说说野史。】
【我们大明魅魔首辅大人包揽了小说的半壁江山,从科举朝堂文、言情文、男主文,甚至BL也可以窥见他的身影。】
【他生时又美又强,死后又足够惨烈,你要是个智性恋,那我们首辅大人‘少聪颖绝伦’,一路做到首辅的人,你可以攻讦他任何地方,唯独骂不了智商。】
【你要是个颜控,那更好了,我们首辅大人堪称大明第一美男,历史对他的相貌也是翻着花样的记载,除了前面所说那个,还有什么眉目媚秀之类,简直高岭之花大魔王气场很足。】
【包括黑粉头子王世贞,失真同学黑遍首辅,唯独称赞了美貌。】
【你要是喜欢救赎,比较爱惨惨的男人,那正好,我们首辅死后,险些被挖坟鞭尸,挫骨扬灰,这身后名更是被一撸到底,全部作废,够惨吗?】
【就算后人这样惨,他的曾孙也没有弯了脊梁,他才兼文武,每逢出战则冲锋在前,城破时,以身殉国,铮铮傲骨难折。】
【哎,原本只是想做点历史小视频,没想到,我深入了解首辅大人后,却深陷其中,都说研究历史人物就像暗恋,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首辅大人永远不会知道,我为他翻来覆去地查过多少资料,对着他的生平,掉过多少眼泪。】
*
太和门前。
张居正袖袋中还装着王世贞做湖广按察使的推荐折子,此番就听到说他是黑粉头子。
他昂首望着天空中神色哀戚的少女。
张居正面上带着岁月的风霜,数月病痛让他瘦骨支离,眸间难免染上疲色。
却有人,隔着天幕,告诉他,他做的一切都没有错,他真的为百姓做了许多实事。
他回神,唇角微勾。
笑完,弧度又僵住了。
他闲暇时,也翻过几本小说,略微懂些皮毛。
言情、男主、科举朝堂,再有那什么BL后面还贴心注释双男主,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张居正略带欣慰地想,幸好天幕只是以‘首辅’替代,没有指名道姓。
他可以觉得是自己,也可以骗自己是别人。
万历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天空,神女在为‘首辅’惋惜落泪。
他有些惊慌地捏着手指。
上天为何薄待于朕?
朕不是天子吗?
李太后陷入沉思,她脑海中思绪翻涌,她在想,怎么借助天幕所言,能够改变现状。
自天幕中得知,首辅从未有不臣之心,那张居正呢?
他若是被喂大了野心,会像天幕中的首辅一样臣服吗?
李太后双眸微眯。
她扫视着太和门前的众臣,他们立在晨曦中,逆着清晨的阳光,有些看不清面色了。
人心素来难测。
谁敢赌?
冯保倒是乐呵呵地想,没想到啊,首辅还会在话本中再历一劫。
【说回野史,王世贞作为黑粉头子,他不遗余力地抹黑我们首辅,一天天没事的时候,净瞎编,说我们首辅大人回乡时,坐着三十二台大轿子,救命,别的不说,先说说这大明的官道,能让三十二人一字排开吗?】
【再说现实,三十二个人同心同力抬动一座轿子,并且每日移动不低于五十公里。】
【那西方还发明什么蒸汽机,让这三十二个人去抬轿子就好了!!】
【都说爱之深恨之切,而失真同学也失了智,他编排出这一出,就是为了突出我们首辅奢靡无度,比皇帝的排场还大。】
【可惜用力过猛,反而应了他的名字,失真。】
【做为恨明月高悬独不照我的代表,那我们摆宗就更厉害了,他是恨明月高悬,恨照我,恨不独照我,反正就是一个恨海情天。】
【恨意,才是万历最澎湃的情感。】
*
江苏太仓。
王世贞一直在关注着天幕。
直到今日话题,没忍住脸颊涨红。
他如今为母守孝,在家待值,眼瞧着新帝登基,他可以出仕了,结果天幕说,他是首辅的黑粉头子。
什么恨海情天,什么爱之深恨之切。
他现在只恨自己为什么长了嘴巴和耳朵。
王世贞自忖,他的心眼并不小。
但是让他抬举一个明显和他作对的人,他还是做不到。
他的仕途,危矣。
贼老天,就不能说他几句好?
他已经做好了要停职在家,永不录用的准备了。
也做好被好友嘲笑的准备了。
在隆庆朝,他在文坛也略有一点地位。
他有些想碎掉了。
*
皇宫,太和门前。
张居正立在群臣之首,听罢野史,发现并没有什么有用信息,便收回视线。
他奉上为王世贞请官的折子,让皇帝和李太后过一眼之后,就可以着手去办了。
待下朝后,张居正回了内阁。
他环视周围,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周围实在没有多少可用之人。
以考成法来说,最根本的目的除了整顿吏治,就是能把权力集中在内阁。
六部呈六科,六科呈内阁。
而这其中最大的阻碍,是司礼监掌印冯保,这所有文件没有这个印,就是无效文件。
张居正想要的不是这个印,而是这个印往他的意愿上印。
让司礼监的权力,让渡到内阁。
从此内阁就能彻底掌控朝廷。
他看向杨博,这个人,也是高拱的拥趸。
张居正沉吟片刻,没有吩咐他做事,而是把他喊过来,让他随行。
二人一同去司礼监找冯保。
杨博有些犹豫,他知道冯保和张居正关系密切,也知道高阁老的下台就是两人捣鬼。
但现在,他只能装作不知道。
甚至还满脸担忧道:“抢他的权力,能行吗?”
张居正颔首:“走吧。”
他一身绯袍,身量颀长清瘦,在夏日微风中,别有一片风骨。
待寻到冯保后,张居正先是隆重作揖,他沉声道:“冯内相,自打先前见你,便知你是有经韬纬略之人,心怀良知热血,非常人可比。”
冯保满脸戒备,他握着茶盏的手抖了抖:“谬赞谬赞。”
难道,张大学士要对他下手?
“天幕所言,考成法可使国库岁入四百多万银子,如今六部、六科、内阁都没有什么意见,天子也已同意考成法的推行,只是我觉得,委屈了內相,又觉得,以內相的胸怀大志,定然知道如今大明的风雨飘摇,不知內相可有意愿承担起这份责任?”
张居正神色郑重。
冯保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面色复杂地看向张居正,缓缓道:“我今日见你,宛若见蛟龙出岫,实在锋芒毕露。”
冯保只能点头同意。
大势所趋之下,他没有什么反对的理由。
张居正起身,执起水壶,亲自给冯保添茶,笑着道:“冯內相深明大义,此番多谢冯公公帮忙。”
冯保撇嘴:“有事冯內相,无事冯公公,好你个张江陵!”
两人相视一笑。
考成法的事情敲定以后,张居正属实松了口气。
只要考成法顺利实施,那权力就会集中在内阁,他想要做的事情,就会顺利很多。
张居正踏着初夏的阳光,回了内阁。
跟在他身后没说话的杨博:……
他好像知道为什么首辅能从乡村军户,一路走到首辅的位置上了。
*
张府。
张敬修哼着歌,天幕澄清了他爹用三十二抬大轿的流言,他觉得挺好。
他爹辛苦奋斗到首辅的位置上,也没有搜刮民脂民膏,就喜欢涂点香膏,吃点美食怎么了?
点开系统,观察上涨的经验值,才零星几点,他猜测是他爹正在攻略主要人物,对方同意后,才产生的经验值。
开始了就好。
他一直盯着养身丹,不想让他爹等太久。
*
皇宫。
万历近来被挂在天幕上骂,很是觉得羞耻,平日里茶不思饭不想,生生饿瘦了两斤。
小脸都没有那么肉嘟嘟了。
他肚子饿得咕咕叫,还得读书。
李太后让冯保盯着他,他不敢忤逆,读累了也不敢停。
“皇儿,卯时要去上朝,你晨起再读一会儿书,就寅时过半起床吧。”
李太后叮嘱。
万历垮着脸,不敢吭声。
还是张居正上朝时发现万历总是打盹,一副神游天外,什么都听不清,看不到的样子。
他询问一番才得知,万历被要求寅时过半起床,读半个时辰的书,接着卯时上朝。
张居正连忙道:“皇上今年才十岁,还是长身体的年岁,看天幕上说,皇上长寿,何必让他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一切以身体为要,白日里读书勤勉些,就够了。”
他十三岁就考中秀才,这些四书五经,在他幼时看来,亦十分简单,并不需要牺牲睡眠时间来完成。
万历满脸感激地看着他:“呜,老师救我。”
他真的睡不醒。
李太后犹豫片刻,还是应下了,她教子严厉,不容许万历有丝毫懈怠。
甚至自己也多有用功。
张居正将奏疏留下,这才出宫归家去了。
*
张府。
张敬修怀里抱着幼子,正哄着他玩。
这孩子生的胖,精力又足,刚刚学会走路,那是一刻都不得闲。
这会儿拽着他的手,溜溜达达地往张府门口走。
正好撞上下朝回家的张居正。
“爹。”张敬修笑着上前打招呼,还挥舞着幼子胖嘟嘟的小爪子,跟亲爹打招呼。
张居正弯腰,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他原想说,你不要太宠重辉了,后来一想天幕所言,不过十年,他就要失去眼前这一切。
罢了,宠就宠了。
他在构思改革时,便已经想到了,时过境迁,等他百年以后,怕是陵谷变迁,高台倾塌,曲池被填平,他的宅院也会守不住。
张居正顺手捏了捏张重辉肥嘟嘟的小脸,用锦帕给他擦拭滴落的口水。
自古改革,春秋时商鞅被车裂,西汉末年王莽成了乱臣贼子,唐朝时刘宴被赐死,北宋王安石倒是靠着不杀臣而活命,只丢了官职。
他想,他会约束家族收敛些,以前车之鉴,免得重蹈覆辙。
他以为自己顶多大厦倾覆,却不曾想是清算抄家,家破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