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H市,云岫壹号私属别墅区。
苏袅刚冲完澡,手机就响了。那端吵闹起哄,隔了好一会儿才听清对方慢吞吞地回道:“在夜航标?Night Beacon。”是沈博衍,语气一如既往的懒散:“苏袅,天临喝多了,你过来接人。”
苏袅眉心一紧:“你们在哪层?”
“顶层。”他说完就干脆挂断。
“夜航标”是李天临和几位老同学早年合开的会员制酒吧,凭人脉与资本,很快成了H市最难进的会所之一。那群人从不把她当自己人,碍于“名义上的夫妻”,不至于明着为难,却也从未真正接纳。
她从专用通道上到顶层,酒吧的灯光昏暗迷离,低沉的蓝调乐在空气中流淌。深秋夜晚的凉意顺着半掩的门缝渗入,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吧台前喧嚣的人声不由一顿。
苏袅走了进来。柔白的壁灯从她身后投下剪影,映出她纤细挺秀的身形。她身上是一件月白色的长风衣,简单利落,却因她清冷的气质显出别样的雅致。
漆黑如墨的长发挽在脑后,露出线条柔和却清丽的侧脸,微光落在她淡色的唇角和略显苍白的肌肤上,仿佛给她镀了一层冷玉般的光泽。
酒吧内嘈杂的交谈声渐渐低了下去,不少人朝门口望来。
几年前常来这儿的人几乎一眼就认出了她,苏袅,很久不见的苏袅。
尽管多年未见,她身上那种清潋的美感丝毫没有被时光冲淡,反而更沉淀出一份令人移不开视线的惊艳。
吧台调酒师怔了怔,随即露出恍然的笑意,朝她点点头:“苏小姐,好久不见。”他语气里透着几分尊敬和亲切。
苏袅朝他轻轻颔首算是招呼,目光已在昏暗的卡座间巡视。她很快在角落里找到目标,李天临就坐在老位置,半身笼在阴影里。
李天临独自倚在沙发角落,面前的玻璃酒杯映出琥珀色的液体,杯沿映着他英俊的脸庞。
他衬衫最上面的纽扣敞开着,领口凌乱,袖口也随意卷起,两指捏着酒杯轻轻晃动。散落的几只空酒瓶在桌上东倒西歪,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气。
昏黄灯光下,他低垂着眼,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看不清神色,周遭有几个认识的朋友正小声和他说些什么,他都充耳不闻,只是仰头又饮尽一杯烈酒。
苏袅眉心轻蹙,握了握手中提包的带子,踩着细跟高跟鞋朝他走去。她步履从容,风衣下摆随着步伐微扬,像一抹皎洁月光滑过昏暗地面。
途经的人情不自禁为她让路,目送她径直朝角落走去。
“天临。”走近后,她停在桌边,轻声喊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过音乐声传入李天临耳中。
李天临闻声抬眼。迷离醉意中,他的视线努力聚焦,半晌才看清眼前的人真的是她。苏袅逆着灯光而立,神色淡淡的,却难掩那双清亮眼眸里的关切。他愣了片刻,:“你来了。”
他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抬眼,目光锋利而清醒,眉间躁意更重:“你来做什么?”
她换了句不相干的:“几天没见你。不是出差?回来了也不说一声。”
他按了按太阳穴:“忘了。”白衬衫袖口松开卷到肘,手指抵在眉心,目光不离她半寸。
苏袅出门匆忙,什么也没带,只柔声劝:“别再喝了,我们回去。”
他沉默几秒,反手抓住她的手起身。沈博衍举杯拦了一句:“明天‘澄川美术馆基金会’官宣新展季,楠楠个展定档,你别错过。”
盛楠楠,近年最热的当代女画家之一,学院出身转观念,学术与市场两头火。她的美艳张扬,和苏袅的清冷耐看并非一路。
“跟我说这个做什么?”苏袅疑惑的问。
李天临只道:“认识。她帮过我。”
她点头,不再追问。临出门,余光里,沈博衍似笑非笑,怜悯里夹着嘲意。她没理会。
回到家里,苏袅扶他进浴室放好热水,回卧室取睡衣。
途经自己的书房时停了停,推门进去,从抽屉里取出一只薄瓷匣,里头压着当年合婚命盘的副本与全部资料。
这栋别墅四间房:主卧连衣帽间,一间客房闲置,另外两间各自为两人的书房,互不打扰。关于这份“伪盘”,她藏得很好,至今无人察觉。
她合上匣子,拿着睡衣回到干区:“厨房里炖了汤,等会儿记得喝,暖胃。”
“嗯。”他低声应。
雾气氤氲,李天临仰躺在浴缸里,清水漫过腹肌线。湿发向后,额角光洁,鼻梁挺直,薄唇泛着淡色。
他忽而睁眼,冲她勾指:“过来。”
心口一紧,她仍走过去。她向来拒不了他的要求,更何况此刻的亲近,本就在她的盘算里。
温热的手握住她的腕,她被带进水里。
男人覆身而下,掌心沿她颈侧缓慢摩挲。冷热交叠的触感令她控制不住地颤了一下。
“又不舒服?”他低声。
“嗯。”她呼吸乱了一瞬,每次一亲热她就会想起他们的婚姻充满着谎言和欺骗,以及被发现的惶恐。
当年她用伪造的合婚命盘嫁入李家,正合着李家老夫人对“命理可化孤煞”的一线寄托。
老夫人笃信佛门,也笃信命数,这门婚事,她是点了头、求了签、请了先生的。
力道一紧,疼意逼出她轻哼,她猛地清醒几分。
即便身上和心里都隐隐作痛,她仍抬手环住他的颈,顺势靠近。他给什么,她便接什么;疼也收,暖也收,乖顺得叫人心软,也叫人心生寒意。
“天临,你真好看。”她在急促的呼吸间贴近,亲吻落在他的颊与颈侧,“李天临,我喜欢你。你……正合我的眼。”
“少说这些花言巧语。”
李天临任她的唇在自己颈侧停留,理所当然地享用这份痴迷,随后抱着苏袅起身,替她拭干水珠。
约一小时后,他把穿好睡衣的她放到餐桌旁,语气不容置疑:“陪我。”
她困意连连点头,斜倚着看他喝完两碗热汤,酒意被驱散。她顺势提起:“后天我去新疆和田,跑一趟原料。”
他抬眸:“做什么?”
“给奶奶订一尊和田玉观音。”她笑意温软,
“老太太信佛,最钟意观音相。再过一个月她八十大寿,我想亲自挑料盯工。”
他皱眉:“让人去办就行,没必要你亲跑。”
“这种礼要讲诚意。”她道,“而且工作室也有项目在推进,品牌方约了我做佛教题材小型定制系列,正好顺路看老坑商号和手工作坊。”
她如今是珠宝设计师兼宝石鉴定师,自有工作室,手下带了两名助理,有时间便在全国各地跑原料与工艺。
他又问:“去几天?”
“三天左右。”
“什么时候走?”
“后天一早。”
一问一答间,她困意更重。李天临收了话:“你这行太耗精力,不如在家专心做少奶奶。”
她笑笑不辩。与他那圈“大人物”相比,她确实谈不上“伟业”,可她知道自己手里每一件成品都经得起时间。
他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去睡觉吧。”
“嗯。”
她回房倒头便睡。睡前忽忆起沈博衍提到的盛楠楠,又想起“她帮过我”那句。什么样的“帮”,需要李天临为她说话?
床沿一沉,他躺到身侧,手臂搭在她腰上。夜色沉沉,室内只剩两人的呼吸。
新疆的三天转瞬即过。苏袅带着两名工作室助理几乎把一处老市场与周边作坊跑了个遍:看原石、谈价、记账、拍照存档,从天光初露到日落收摊。最后一天,她在老行家手里拍下一块细腻温润的白玉料,适合雕观音坐像。
她当场与老派手工雕刻师敲定工艺:面相柔净、衣纹清朗、莲座微起,背光留皮。余料打算做两枚平安扣,一大一小,做成挂坠。
工期两周,能赶上老夫人的寿宴。
落笔签单时,她心里忽然松了一口气,这尊观音,既是寿礼,也是她给这段婚姻与“命理”之间的一个交代。
忙完正事,她带助理在附近转了转。
夜街的灯火把尘土都照得有了暖意。人声鼎沸里,她忽然想起了千里之外的人。 刚在一起那会儿,他们也曾甜得腻人。
后来他越来越忙,常常十天半月不见,有时一走就是半年。
李氏家族根基在军火,资格深的长辈多居政商要职,财权尽握,讲究绝对保密。
李天临每接到消息,立刻动身,说走就走,从不打招呼。他们一直没有孩子。
哪怕时代已迈入二十二世纪,口号再响、观念再开,阶层仍如潜流在地底起伏不散;苏袅看得通透,不与李天临那一圈人的规矩较劲,也不妄求融入,她不在乎这些,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想到这她不禁眼中恨意。
转过年,李天临将满三十,苏袅也快二十六。两人暂未把生育提上日程,他正全力在事业与家族中站稳脚跟,早就说过未到稳定阶段不考虑小孩,她也不急。
在苏袅看来,他至少还要几年才能真正坐稳当家人的位置,或许要到四十才会谈孩子。至于她,不仅怕疼,也仍未想清楚。
走着走着,她才发现离人群渐远。半山腰有一处灯火通明的山庄,三两辆豪车拐进去,像是本地富商的私会所。
她正要回身,一辆跑车贴地掠过,几秒后倒退停在她身侧。车窗降下,男人摘掉墨镜,露出熟悉而带嘲的笑:“苏袅?”
“沈先生。”她神色平静。
他上下打量,笑得像在等一场戏:“原来你在新疆。来多久了?没联系李天临?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她皱眉。他一整天没回她消息。
“没什么。”他耸肩,换了口风,“想进去看看?我带你。”
“不用。”
“别见外。好歹你还算我嫂子,只要还没离。”他笑。
她沉默。
那笑渐渐染上轻蔑,仿佛他天然站在李天临那边,俯视她犹豫、克制、像个没野心的小人物。
他正要收回话,她忽然抬头:“好。”
他愣了愣,她已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走吧。”她道。
他有一瞬像被差遣的司机,随即踩下油门,车头冲向那片灯火,那是个灰色交易的会所,珍稀料、私烟,各色见不得光的勾当在里头穿行。
深夜,她回到酒店。
两个助理玩到很晚也刚好回来。她们租了两间双人房,其中一个跟她同住。女孩坐在床沿揉脚踝,抱怨走得脚底起了水泡。
苏袅一边擦头发一边递止痛药膏,叮嘱她早点睡。女孩刷着手机,忽地低叫:“啊啊啊,盛楠楠要开新个展了!”
苏袅笑:“你‘男神’是画家?”
“女神!学院派天花板,转观念之后太绝。你看,澄川刚放了展签,艺术媒体/艺评号都转了,还写‘新的灵感缪斯’,对象超神秘,只放了背影路拍。”
“挺好。”她随口应,抬眼看时间,快零点了,他仍没回。又临时任务?
“啪嗒”,女孩激动手滑,手机落在她脚边。
她弯腰捡起,笑着说“当心别摔坏”,话到一半戛然。
屏幕上,艺评号的配图里,盛楠楠仰头看着并肩的男子,眼尾带笑、眉梢明亮。
男子只拍到一个宽肩挺背的侧后影。可那道背影,苏袅怎么会不认,她的枕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