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宴娥带着一口漆皮木箱与贾扶生在长江边惜别。
春汛时期,坐船只需两日便可到江苏。贾扶生对着宴娥依旧婆婆妈妈,惹得挽着他像是无骨鸡似的新女朋友两只脚左右交换地支撑着、酸软着,他也只当看不见。
宴娥笑着一一答应,末了只叮嘱他照顾好踏雪。
贾扶生无奈地翻个白眼,终于吃瘪似的抢了她的箱子上去船舱安置。
他速度之快,让宴娥伸手拉了个寂寞,于是只好跟他的新女朋友挥挥手,转身跟上去。
贾扶生出手阔绰,直接买的高等船舱,里面有床有沙发,比家里是差了一截,但这足以让宴娥不会太委屈。
放下行李,贾扶生还想说些什么,却恍然间记起码头上似乎还有个人在等他,虽说对那些女的不用太上心,但新鲜玩意儿总是值得让人多浪费一点时间的。
况且宴娥这头他暂时得不到“回报”,刚才就是最好的证明,既然这样,那么他唯有撤手,再蓄耐心等待时机了。
贾扶生从怀里摸出支票本子,在上面写了一个五位数,撕下来送给宴娥。
宴娥并不推辞,很自然地收起来。
贾扶生走到门口,复转身过来嘱咐她说:“有事记得打电话,当然没事也可以打电话给我。”
宴娥挠了挠眉头,私心觉得此话很不通,既然无事,那打电话发呆吗?但她咽了这句话,笑着点点头,算是一种回复。
贾扶生看她这般,终于失望地下了船。
船很快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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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宴娥在南通下了船,改坐汽车,又不肖半日便到了象头县。
来之前宴娥已经查过象头县。
象头县县如其名,一端尖尖伸向大海犹如绷直的大象鼻子,又三面环水,地理位置绝佳。县内更有多条河流,是以这里的人靠水吃水,多做水上营生。
隆小秀说的那个女人,就自称来自象头县。
找了旅店住下,休整一晚后宴娥出门打听那个女人。
据隆小秀的描述,那个女人约莫五十岁上下,穿着素净面容沧桑,身材略显松垮但却自有一段风韵。就这样的人,十个人里头少说也有两三人符合。好在隆小秀又起来那女人左手腕上戴着一根红绳,绳子上还坠着个金澄澄的小鱼儿。
“鱼”谐“余”,其寓意不言而明,况象头县多水,挂“鱼”再正常不过了。综合这些线索倒是也能找,就是麻烦些个。
及至隆小秀最后无意说的一句话才给宴娥指明了方向。
她说,那个女人身上带着一股水的腥气。
“入鲍鱼之肆,久闻而不知其臭”,这不单是自己鼻子的问题,更因为已经“融入其中”。唯有天长日久与水相伴的人,身上才会浸染水的气味。
此人必定也是做水上营生的。
如此一来就方便多了,象头县内虽然多河流,但刨去那些只能洗菜洗衣服的,剩下能谋生的其实没有几条。
宴娥鼓着劲儿一连跑了三天,终于在一条名叫“构河”的河岸上问到了知情人。
那是两名老妇,待听了宴娥的描述后两人飞快地交换了下眼神,窃窃私语一阵后神情也由最初的警惕变成了同情。
只是那同情之中还带着一丝躁动,让宴娥很摸不着头脑。
须臾之后,老妇热情起来,都不用宴娥说,就自告奋勇地要领着她去找那个女人。
宴娥跟着上了河岸,两前一后地穿行在青石板老街中。
老街两边屋舍俨然,白墙黛瓦,水汽蒙蒙。屋前的石阶因风吹雨打早已磨平了棱角不露锋芒,反而凹向内里沉默无言,心事只化成一株一株坚强的小草,钻出石隙向阳而生。
两名老妇一个姓李一个姓冉,宴娥唤她们婆婆。
李婆婆热情有余但口舌不灵,所以跟在后面不时附和。倒是冉婆婆叽里呱啦说个不停,似乎陈凤是她的亲人那般熟悉。
那个女人名叫陈凤,现年四十七岁,在构河一带行船,偶尔也捕鱼换钱,但她最主要的收入其实并不指望这两样…
说这话时冉婆婆有意无意地看了宴娥一眼,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宴娥就见不得人说话说一半,自然是要追问的。
没想到冉婆婆却牛头不对马嘴地开导起她来,说:“男人嘛可不都一样,除了老的提不动枪的,哪个没在外面拈花惹草过?我看太太你周身穿着像是富人家里出来的,又何必大老远跑过来找那女人撒泼轻贱自己呢?那陈凤虽然有二两风骚,但也骚不了几年了,她人老珠黄的,怎么跟你比啊?我看你家先生估计也就是图个新鲜,玩腻了就会回家的。”
李婆婆也附和道:“就是就是,外面的屎没吃过都要尝一口。”
冉婆婆这时过来挨她更近,两只鱼目珠子四下扫荡,灵活得好像要活过来似的。宴娥不知道,其实也只有这种时候,冉婆婆的眼睛才会如此精神。
她瞅着四下里街坊鲜少,小声继续道:“再说那陈凤也不是好惹的,像你们这种娇生惯养出来的除了嘴巴厉害一点,实地上却讨不了好,难道你还能跟她对打不成?她天天水上地上两头跑,混的男人各行各业,什么样的厉害婆娘没应付过?就说前年吧,有个女的挺着肚子气势汹汹地打上门来,据说是捉奸在床,可结果怎么样呢?结果叫陈凤那贱货一脚踢掉了孩子,那男的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背着媳妇儿灰溜溜地就跑了。”
说到这里冉婆婆叹了口气,李婆婆却又接上了,说:“这也不能全怪那个男的,谁叫人家腰杆儿硬,背后有人呢!要我说太太你也别怵她,只要肯花钱,弄死个陈凤算得了什么…”
听到这儿宴娥总算明白过来她俩眼里的躁动和同情是怎么回事,原来是把她当成了来打小三的大房啊!
虽说不是什么体面的理由吧但也算名正言顺,宴娥懒得再编借口。只是听话里的意思,似乎冉李两位对陈凤颇有意见,但苦于其背后有人收拾不掉,所以才对她如此热情,只怕这热情里多有看热闹和想借刀“杀”人的意思。
宴娥露出一点委屈来,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一味地沉默。
冉李二位一看这景象,心中同情更加泛滥,脚下加快了步伐。
走出长街后又下了半坡,最后三人在一拢青竹后边停住。
冉婆婆指着底下河边上停靠的乌篷,小声道:“喏,陈凤就住那儿了,你要是想找她,最好晚上来,白天她一般不在船里。”
宴娥顺着她的指向看过去,泥泞的河滩上多有杂乱的脚印,其上覆盖着散落的竹叶,有的叶子一半被踩入泥里,一半径直向上,仿佛身陷囹圄的人在拼命求生。
远处荡来一阵微风,河腥味浓,叫人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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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的河边湿气更重,宴娥躲在竹林后边注视着靠岸的乌蓬,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乌篷船里点着马灯,这东西抗风防雨,在江浙一带多用于船上,所以又叫船灯。透过船帘摆动的缝隙,可以瞧见里面是有人的,好像还不止一个。
只是距离稍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按理说宴娥应该直接正面找陈凤说话,但有孟英这个前车之鉴,宴娥就不敢贸然接近,所以要从其“身边”入手。
又过了好一会儿,里面的灯忽然灭了,脚步声从利落变成粘连,借着天上的胧月,宴娥看见有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地踩着河滩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正是好时候,待他们走得远了些,宴娥立马跑下去,一溜烟地钻进了乌蓬。
既是偷摸,就不便照灯,好在宴娥的眼睛很实用,因在黑暗里呆久了,没有光亮也可以看得见,更何况外头天上还有朦胧的月光。
这乌篷船内里很简单,中间只用一张布帘隔开,这头除了两排木头连坐便再无其他,帘那头想必就是陈凤的起居室了。
宴娥小心靠近,正要掀帘进去时,忽然感到背后一凉,似是有风吹进来。
她扭头看时,差点惊出声来。
只见黑暗里船帘旁边不知何时居然立了个人,那人歪着脑袋,四肢僵硬地扒着船身向里移动,形态很是怪异。
宴娥收敛心神,佯装没发现有人,口里假道:“这鬼天气,吓我一跳。”
一边说还一边假装挠头,实际上手里已经握住了从发髻上取下来的素色发簪。
那是一根特制的发簪,宴娥不喜花里胡哨,所以这根发簪比之一般的纯银饰品更加坚硬,却也更加简单实用。
整根发簪呈“一”字形展开,右边稍粗也稍钝,而左边顶端却尖细如刀尖。中间部分则是半阙钩月,钩月的两端高高怂起,向下还坠着长长的银色流苏。
此刻宴娥已经按动了钩月背后的开关,两端流苏自然松落,化成了一条韧劲十足的银索。
宴娥撩开帘子,心里突突地跳。难道是陈凤他们去而复返?还是他们早就发现有人窥视?
不好说。
她稍稍斜身瞄了眼后方,惊奇地发现那个人影居然又不见了!
真是怪了!
刚嘀咕了这么一句,忽然一道不知从哪里弹出来的黑影猛地劈手过来就直取她的小腹,好在宴娥早有防备,快速躬身闪开,下一秒手中银索也如猛蛇出洞一般窜出来,径直往那人的脖颈上缠去。
只是黑暗里少了些许准头,那人又如猴子般灵活,竟是没有缠中。
这第一回合两人都无伤无中,算是打成平手。
宴娥冷哼一声,将银索收回腰间,右手横簪在前,以簪作刀。她擅长的就是近身打斗,在欠缺准头的黑暗里就更加如鱼得水。
那人有瞬间的停滞,似乎在思考什么。
你先不仁就别怪我不义,宴娥眼神突变,踩着木头排椅就飞身上前,右脚勾住那人脖颈一个转身就骑上他的肩头,丝毫不带停歇地欲将簪尖插入他的脖颈。
但就在这顷刻之间那人也反应过来自己的境地,喉咙里不自觉地闷哼一声,随即向前一个倒腰,双手反搂了宴娥的腰将她拖下来,接着反客为主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看样子也是下了狠心的,宴娥被掐的都喘不过气来。
她自不甘心就此消停,好在千钧一发之际摸住了腰间的银索,一颗心才总算落到了实处。飞快地解下这根救命稻草,咬着牙向后甩过去,然后双手交叉着左右抻紧了银索两端,越拉越紧。
你掐我脖子,我也叫你尝一尝窒息的滋味!
就这样两人僵持了差不多半分钟以后,那人居然率先罢手,一脚将宴娥蹬开去,然后扶着排椅颤颤巍巍站起来,摸着脖子在黑暗里骂骂咧咧。
丫的,狗日的王二狗也没说陈凤这娘们会功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