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怡看后才知,清农门下,不仅是医堂内这百余学徒。
原尚有众多医者,或因成家、或因迁居脱离了清农医门。对着如此庞杂的名集,她倒也有条不紊,择着与父适龄的女医者逐个排查起来。
一遍又一遍。
这种并无人名中带有“乐”字,甚至与之同音的“月”、“悦”、“玥”都极为罕少,唯一符合的两人,俱在她出生前离世。
幻言既认得小乐,证明这人一定在清农待过,只是可惜,这份名册,不会将乳名记录在内。咦,有了,幻言认得,旁人也当认得,我大可先与清农门内的人熟悉熟悉,再旁敲侧击地去打听,看看到底哪个才是小乐。
半晌,林兮抱着一摞书走到邱怡跟前,邀她同读。
邱怡饶是镇定地合上书页,又随手拿起两本医书,跟他回了药房。
徐照打理完药草,进屋见两人对坐在一张宽大的书案边,凝神默诵,案上摆着笔墨、纸砚和几本摊开的书册,反是莞尔一笑地加入了他们。
邱怡见状,合上那册名录,拿起本医书来看。
不会儿,林兮兴奋地一拍几案,“妙极!邱怡,你荐的这本《鸿雁行记》果真妙极!起初我还当这是一本寻常游记,几次走过那处架子,都没想着取来读,如今看来,真是大大的失策。”
但看邱怡正凝神专注于书中,那神情,格外得认真、仔细,竟令林兮生出股冒犯和打扰的歉意。
只见她抬眸一瞬,“鸿雁居士向来视郎煌为圣贤明神,若说世间谁最懂郎煌言,谁最知郎煌意,依我看,非他莫属才是,可惜,也是个半途失意的。”
林兮看她非但不恼,反是悉心述解,声音又如此朗朗清婉,闷嘴一笑,提笔蘸墨,在纸页上疾书开来。
徐照看着林兮书下的随感,连连点头,赞道,“兮儿,你这篇文作,见解新颖独到,必能引起朱阳王府的注意。”
林兮无奈笑道,“这朱阳王妃,确是为朱阳世子操碎了心。连圣上布下的功课文章,都要这么多人帮他来做,可就是做的人太多了,两年了,真希望这次能被选上。”
邱怡轻嗤了下,又垂下头,用指尖划着医书中的行行字钻研起来,心中默默感慨道,交不出就交不出,突然交出了,文风又如此多变,不是更令人起疑吗?
可林兮却是越写越有兴致,行文不通处,还喊徐照和邱怡来为他措辞。
邱怡颇为不耐,“都知朱阳王是个好脾气的,信着他那王妃胡来,但他们得了你的文章,至多给你个把赏银罢了。竟还妄想着能得朱阳王府青睐?”
话音才落,看着林兮和徐照那目瞪口呆的神情,邱怡嘴巴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好,只得张着僵得几乎绷硬的嘴巴,无声地笑着。
“邱怡,不可妄议朱阳王妃,更不可妄议朱阳王爷,这是大不敬啊。”徐照赶忙上前,一面拍着桌,一面说教着。
邱怡捣蒜似的慢点着头,“先生教育的是,是我失言了。”
此刻,她大抵也是变相体会了番,旁人妄议她时的处境。
曾随父进凤临面圣,确与朱阳王有过几面之缘,对朱阳王这位闲散王爷印象最深的便是,他是个张口闭口三句不离王妃的。一席国宴间,竟将王妃如何人美心善,如何貌比天仙,颠过来倒过去地夸过数遍。
那时,她就听得耳朵几是要生茧了。眼见为实,若真如此美貌,缘何不带来国宴,让众人眼服心服。遂拾起杯盏来,向父亲讨教那玉石出自何处。
不想再度听到“朱阳王”三字,还是伴着他那王妃。
林兮道,“先生,邱怡说的也没错。朱阳王妃,隔个十天半月就让清农给她送文作去,我这手都要写麻了。”
“兮儿,你就辛苦些。整座清农,也就我们爷俩能写出几句来,你也知道的,那朱阳王世子确是学不进,我们能帮到,朱阳王爷定是看在眼里的。”
林兮哼唧了声,“可是上月,朱阳王妃还遣人来,说我那文根本是像草纸一般。”说着,捧起一页纸,“先生,您看一下,比起朱阳王世子,这怎就是草纸了?”
徐照捋着须,不知该应些什么。
林兮负着气跟了句,“我看,朱阳王府,根本就是故意刁难清农。”
“胡说,朱阳王怎会为难清农来?”
邱怡只觉耳中茧又疯狂窜了起来,抛下医书,按着桌儿道,“都别吵了。林兮,我再教你几句郎煌箴言,你且记下,包你一举脱颖而出,让那什么王爷,再挑不出理儿来。”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她自是听过许多文物双全的人,有时,她就不禁会想,如若将这群“文武双全”都传到墨白城来,让他们共坐一堂,辩辩文,较较武,那么,出了墨白城后,还有几人会声称自己是个“文武双全”。
并非因他们互相照面后的相形见绌,而是北都白陵的墨白城内,确有着位真正的文星武冠。
自然,有父亲坐镇,这“武冠”之名自也仅是那人与同辈相较出的,可“文星”之号,乃是位博学大儒手把手,点滴教出的。
许是陵侯家中双生子的名声过盛,使得这位文星武冠,也仅仅是在白陵都城内,有那么点名气而已。然而这点名气,确是连她这位白陵少主都肯认下的。
那位文星武冠就是她的二哥——张司宇。
张司宇虽与张天作、张之合出自一门,但他与那二兄妹的处境却如天壤。
其母难产而亡,张司宇才落地,便撒手人寰,其父更是因与长兄张鸢为着白陵少主的位子,斗了小半辈子,少主之位落进张鸢手中后,一朝气不过,生死不愿再见,索性抛下不满三岁的张司宇,摔匾离门去了。
张鸢自觉对不住这侄儿,遂收养了他,另将他那外祖——昔日东海竹贤阁老之一的顾友庭接进墨白城内,拨出座桃李苑供他居住。一则为宽解顾友庭膝下寂寞,二则是为他能教导张司宇读书识文。
张司宇三岁开蒙,五岁就可对着百家论集侃侃而谈,张鸢喜不自胜之余,还将自己的一双儿女送去了桃李苑。
顾友庭有私,以老身年迈体绌、无法兼顾三名幼子为由推拒。张鸢亦不强求,只盼得顾友庭能留下张之合来。
那时,顾友庭更为介意身为张鸢长子的张天作,见张之合是位女子,便应了。
就这样,张之合少时,除了要与父练武学兵,还要去顾友庭处,去听讲经史子集。
算上习文习武的时光,张之合与张司宇相处,可不比与张天作的相处要少。
二哥看着四妹长大,同样,四妹也是比着二哥长大的。
四妹自知勤奋不及二哥,论是自己做出再好的文章,还未经顾友庭过目,就先将被二哥挑出些许错漏。
她就憋着这口气,在演武场上,一通撒与二哥。
不想她这二哥,亦不是个任人出气的。有时,她尚可凭借临场即兴的招式侥幸胜二哥,但往往不出三两日,她那些新奇招式,就被二哥破解失去了效。
就此,张之合得出了个结论,若是顺着二哥,他还当我是四妹来哄一哄,可若是逆着他,就真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了。
但对二哥而言,每每看到身旁这不屈不挠、百战不殆,稍稍展露出些小聪明,就可令外祖束手无策的四妹,总不禁自问,天既生我张司宇经才于世,何再生个张之合来?
料是此刻的她做梦也想不到,张司宇此刻,竟在凤临,而非白陵。
她随口教予林兮的几句话,虽将被朱阳王选重,但几经辗转后,也将映入张司宇的眼帘。
一月后,凤临。
阳光透过轩窗,桌案间茶气袅袅,白雾腾腾,风携落花,擅入窗格窥听。
张司宇目光扫过行行墨字,锁眉又皱了几分。
对面的红衣少年见他复读数遍,手指仍紧紧捻着薄薄文纸,等不及先开口道,“白陵文采第一流非司宇兄莫属,难道连你也参不透这篇晦涩怪谈?”
张司宇抬头瞬了一眼,已经记不清是第多少回了,这位红衣少年每得奇珍异宝,都会打着共赏的名号到寒山别院来,话里话外,露骨地透着浓重的糖衣炮弹,为当朝太子牵线搭桥。
没想到如今,为了拉他入己方阵营,竟寻了如此少罕的文作来。
郎煌,知道此人的本就极少,拜读过《人生哀乐》的更是屈指可数,恐诸位皇子的启蒙师傅都未必在列。连他,都是从外祖处口耳相传,才知以全貌的。
再看此文,作文者俨然拜读过《人生哀乐》不说,竟连行文措辞,都和少主如此相近。
难道,她还活着?
外祖密信中言,伯父与少主已逾一年未归,想来凶多吉少。
可伯母却秘而不宣,不仅将此事瞒下,还暗中联络江邑潘家,准备大肆收买文武官员,先行稳住局势,再扶持三弟继任君侯之位。
昔年有伯父回护还好,若伯母大权在手,届时,恐第一件事就是对我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命我务必寻机脱身,在冲云之战前赶回墨白城,趁着如今城内群龙无首,胜冲云战,出任副主,阻止伯母。
哼,若少主还活着,我还争个什么劲?
“殿下说笑了,在白陵,能识得几筐字,就可算是读书人了。司宇不过比他们多读过几本杂书,岂敢称之为文采?”
红衣少年拈起杯子,徐徐吹着热茶,语调也很是玩味,“白陵人的文采是算不得入流,但你这第一流,就是放在文教盛兴的东海,也绰绰有余了。”
张司宇端着文纸,“殿下若能寻到作文之人,许更能直明其中要义,何必考究司宇来?”
红衣少年起身走向侧窗旁的案几,指头擦过案上一片将萎的残花,嘴角一抿,“太子说如你再不做决定,就该让你自求多福了。”
第1卷 完
《西江月·一骤天翻地覆》
「一骤天翻地覆,天兵天将为吾?父胡不见女歧途,蒙落明珠行素。
决去清农释惑,春棠落影疏疏。安得好岁伴郎书,文武争相竞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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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像文,根据情节推进和视角切换分卷,会标明非女主视角卷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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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文武争相竞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