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十一抬着眼,左瞅瞅,右瞧瞧,心念着儿时见张司宇提枪上马的场景,痴语道,“少年英雄,临众数之军,也敢凭一枪一马,孤身入局。这才叫有骨气。”
“哦,我知道了,十一姑娘说的是封狼居胥的骠骑将军啊。”张天作回应道,接而话锋一转,“白陵虽兵马盛行,但天作情愿,我白陵永无霍将军那般勇冠三军,骨气非凡的人。”
姚十一不解,问道,“为何?”
张天作缓缓解释道,“一将功成万骨枯。金戈铁马纵是豪情,封狼居胥亦是震心,但兵乱之下,谁又想过那些朝不保夕的民生。”
张司宇投出一种诧异的目光,张天作虽称不得纸醉金迷,但实是享乐之人,不想乐天知命的他,竟有如此非攻之见。
“按你的话,我白陵的十万铁骑不是没用武之地了?”姚十一问道。
张天作淡淡抿了杯酒,“怎会无用,有我白陵这十万大军在,天下便无人敢起兵戈,没有兵戈,民生自是安乐。”又淡淡补充了一句,“我也是听父亲说的。”
姚远舟紧忙附和道,“君侯高见。我等必将忠心职守,护白陵、护大邺民生安乐。”
念起陈雅安日前吩咐要见好就收,张天作又煞有深意道,“家母既有意我娶你爱女为妻,天作必会好好待她。但天作志不在戎马,白陵兵营之事,还望你与诸位将军多多劳心。”
姚远舟迟疑望向陵侯夫人,依她的意思,是先让张天作将姚十一娶过门,而后便准备运作张天作进兵营开始扶持提拔,不想,张天作虽遵母之命娶姚十一,但却不愿依母之意投身兵营。
“天作你业已及冠成年,待成婚后也该去营里历练。”陵侯夫人插话道。
张天作犹豫间,张司宇又道,“当真不想去营里历练看看吗?你放心,有姚都督在,吃不了什么苦的。”
张天作听到“吃不了什么苦”,心想,我岂是畏惧艰苦之人?又想,即使去了营里,有姚远舟上下打点,母亲定也时时想着法子往兵营中送肥马暖裘。虽身在兵营,但与在墨白城锦衣玉食的生活并无二致,倒不如在江心学宫随三叔练武时,没有过多的特殊优待来得有意义。口中再度拒道,“比起金戈之声,我更喜金石之乐。”
张司宇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姚都督,兵制改革之事,督办的如何了?”
姚远舟道,“已是部署妥当,待开年后,就将传令各营施用。”
兵营之事,姚远舟向来只通禀,不询问自己意见。张司宇眉间一锁,逼视向姚远舟,“明日拿于我过目。”
姚远舟犯起难,“兵营中事向来权责分明,上将贸然过问,便是末将没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恐怕北军肖垂,西军岳刚知道了也会有些微言。”
张司宇又是一喝,“好一个权责分明,兵马节制虽是你之公务,但我亦有督察之权。年前你擅离平川镇,说是为家事才入的都城,我都未曾见你权责分明过。”
姚远舟不知该作何回应,擅离职守虽然不会落大处大罚,但若因此获罪,他必会损了颜面。“末将遵命。”
张司宇拭了拭嘴角,说道,“姚都督,明日午后到摘星阁来,我乏了,先回房了。”
他走出天光楼叫走等候在外的林兮,还没多会儿功夫,姚十一快步遛烟儿追了出去,“司宇哥哥,等等我。”
待他二人回头,姚十一先是一愣,想了许久,终于记起林兮正是几年前在平川镇骑张司宇白马的那位少年。“林兮,你也在墨白城?”
林兮笑道,“我来不得吗?”
姚十一停下脚步,手插着腰喘着大气儿,“来得来得。”又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向张司宇哀求道,“司宇哥哥,求你帮帮我,我真不想嫁给张天作。”
“胡闹。”张司宇斥道,“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我既非你父母,又非你兄长,如何能帮得到你?”说后,便头也不回地朝流云居而去。
林兮紧随其后。
姚十一亦是彪住二人,林兮看她一劲儿苦求模样,心中犹不落忍,心想,如果被姚十一知道张司宇本想让自己娶姚十一,是不是也这般不愿嫁?
又念起了邱怡,她说自己尚有一门婚事在身,即使她到云间城数年,她那所谓的夫家都不曾关心探望过她,可她还是甘心回到垦岭去寻夫家。如果她同姚十一一般,不愿将自己的终身交由于他人安排,是不是就不用非得回垦岭了?
就这样,姚十一带着她的声声恳求,追着二人穿过廊亭,穿过后院,穿过石林。她也想着就这么一路唤下去,最好是北极宫上下全数知晓她不愿嫁与张天作一事。直到后山冻湖边,张司宇才停下脚步,问道,“天作哪点配不上你?你为何不愿嫁给天作?”
姚十一吱唔道,“我说了,我想嫁给一位英雄。”
张司宇看着满是天真的姚十一,道,“英雄也是起于微末,哪有人生来就是英雄的?你怎知天作今后不会成为一名英雄?”
对着身前的这位少年英雄,姚十一憋了半天,才道,“司宇哥哥,谁都想嫁给一位自己喜欢的人,我想,即便是你,也不会听由旁人做主自己的终身大事。”
歪打正着。
难以释怀的回忆再泛,当年伯父要他娶姚十一过门,为今后出任白陵都督铺路,张司宇为拒此婚,不惜触怒伯父,被发配到极遥。
几经挣扎,张司宇才从回忆的漩涡中逃出,竭力秉着一脸端色,不想被人察出自己的波动,低声斥道,“你知道你在讲些什么吗?”
姚十一内心纠结不已,嘴中好像结了一张网,每欲启齿,都将要张开的双唇黏住。低声问道,“司宇哥哥,你有喜欢的人吗?”
张司宇嘴唇都未张开,只拨动舌尖轻轻送出,“没有”。
即将与张天作定下婚期,定下关乎自己一生的大事。她很清楚,除非嫁予一位家门与人品都贵重于张天作的人,否则,这门以父母之命发起的亲事,几乎是无人可阻,故而,她才跑出来找白陵城内,唯一可救她出这门婚事的人。可张司宇轻轻淡淡一句“没有”,就将她心中的光火灭了,进退难措,仿佛落入了滚滚江流,
忽见张司宇凑向来,左耳分明感受着他口中哈出的热乎乎的气息,又传来暖融融的一句,“你可有喜欢的人了?”
姚十一微微摇了摇头,掩盖道,“没,也没有。”
张司宇回起身,点着头道,“很好,便是你心有所爱,也当忍痛割弃。”
由命?由人?姚十一顾不得许多,慌乱道,“如果那个人是你呢?”
张司宇嘴边一撇,“小姑娘,你可真会给哥哥出难题。”
姚十一假似无事笑道,“我是开玩笑的,司宇哥哥你和那些人不一样的。”
张司宇好奇道,“哪些?”
姚十一涩涩道,“就是我爹爹,沈伯伯,肖叔叔那样,有很多位妻子的人。”
张司宇目间沉出一道异光,谴道,“这就是你不想嫁给天作的原因吗?”
姚十一微微点了点头,“张天作是很好,但我知道,他娶我不是因为他喜欢我,而是因为他没想过拒绝,今后别人再给他送妻妾,他也是不会拒绝的。”
张司宇坚声道,“姚十一,天作温润宽和,是良婿之选,你回去后断不可再生此念。”
姚十一负着满腹委屈离开。
上元佳夜,十里灯华,百坊不禁。成千花灯都拢汇入白陵都城,不知疲倦地徜徉在街头巷尾,夹着烟火的硝气,团圆的合气,天空渐渐泛白,街灯渐次熄灭,清晨的序幕缓缓拉开。
张天作依旧带着楚英与陈雅安去向母请安,却听到姜成绮正与母亲说道着,“伯母,难能有此良机,姚都督也有扶持之意,定要让三弟把握住了才是。”
前几日,陈雅安就曾明言拉拢姚远舟不可太过用力,姚远舟虽手握实权,张司宇一时拿他不下,但所仰仗的还是他保持中立的态度,手下的兵士亦全数接受处于中立的立场。
其实姚远舟中立是中立,但也不是傻人,君侯多年未归,他也会为自己谋划新路。这些年陵侯夫人和张司宇两方斗法,他亦在观望二者中谁能保握住他的地位。陵侯夫人要张天作接手兵营中事,虽是顺势之举,但日久后,难免会令姚远舟猜忌有取代之意。
张天作俯身一拜,“母亲安好。”再转身向姜成绮问候道,“大嫂安好。”
陵侯夫人沉吟片刻,“天作,你为何不愿入兵营?”
张天作不以为意一笑。
陈雅安侧转过头,盯着姜成绮道,“少夫人,听小人一句劝,今后少给夫人出这些馊主意了。”
姜成绮撇扭角唇刻薄道,“这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怎到你这就成馊主意了?”
陈雅安反问道,“这么百利而无一害的事,张司宇不懂得做吗?容属再下问一句,分了姚远舟的兵权又如何?”
姜成绮讶异愣了半天,实想不出所以然,“自是要将他的兵马一点点收为己用。”
陈雅安笑容更冷了几分,“妇人之见。姚远舟的兵马从哪里来,还不是要拆调出他手下统将们的兵力,你觉他们会乐意吗?即使同意,十万之数能给到天作的又有多少?那之后,你再想着分来他们的兵卒,可就不那么好说话了。”
陵侯夫人眉眼闪烁,极力思考着,“这么说,娶了姚家女儿,也碰不得姚远舟的兵马了吗?”
陈雅安目光微凝,转过身回道,“夫人,您何必急于这一时呢?等三公子与姚家女有了将来,姚都督自然清楚他下一步该做什么。”
姜成绮屏住被陈雅安讥讽的愠怒,向陵侯夫人禀道,“伯母,迟则生变,好不容易占了先机,咱们还是先该乘胜追击,收回一万兵是一万兵,总比担心他们投向张司宇要好。”
张天作插言道,“军中之事,孩儿也不甚熟悉,无法为母亲分忧。还是……听雅安的吧。”
陵侯夫人轻抿嘴唇,慎重地开始沉思。难得有说辞要姚远舟奉上兵马,为何不要?我看雅安如此反对促成此事,多半是在为自己做打算,等我一旦手握兵权,定不会像今时今日一般倚重他。
陵侯夫人转命婢女取出满是银票的锦盒交予陈雅安,开口道,“雅安,多年来,你为我谋局,这份辛劳我是记得的。”
说完之后,王妃又拉起姜成绮的手,说是要带她回房选几件钗饰。
张天作见状告退,在回天作之合馆的路上,悠悠问道,“雅安,你为何不愿我入军中?”
陈雅安看着张天作,徐徐道,“军中之人一向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姚远舟也不例外,如果不是他主动归投,任我们许再多的好处,都难将他真正收为己用。”
张天作心中云雾拨明,“我懂了,你是想让他主动靠向我等?”
“是。”陈雅安承认道,“眼下他与我们同盟在即,张司宇必会从中作梗,只要我们用心待之,他自会明白,跟谁联手才能保住他姚家如日中天的地位。”
楚英道,“还该是你最能洞察人心,这样的耐性,我恐怕这辈子都学不来。”
“那眼下,我等该做些什么呢?”张天作问道。
“眼下?”陈雅安犹豫道,微微仰起头,凝视着蔚蓝的天空,许久许久,又投望道张天作身上,“你尽快与姚十一完婚就好。”
张天作无奈叹气,眸中极是悲怆色,自嘲道,“张天作枉是张家男儿,竟还要靠女子,才可安身立命,真是讽刺至极!”
楚英随之抚了抚张天作背身,朝左右看了看,打趣道,“天作,以后不许笑我是吃少主软饭的了。”
张天作摆了摆手,笑道,“不说了,不说了。”
寒风匆匆啸过,空中不时掠过几只孤鹰。
雪域的凛冬时节,是对它们生存的极度考验,还好午后的阳光最是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