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回林兮。
白陵的冬,冷得他不想在外多待一刻。
他一出都城,便快马纵驰,可眼下毕竟不再是雪龙骏代步,一路紧赶快行,还是于半月后到达云间城。
到云间城那日,正逢十五市集,街上人流川行。林兮下马牵绳,步回清农学堂。但见学堂空空,料想同窗们应是去集上玩耍。
安顿好后,倚着窗檐,瞄起邱怡紧闭的房门。
心中那带涩的回忆又颤了出来。
邱怡自小在山林中长大,接触的人本身就少,清秋月夜,自己莽撞和突兀的言语,多半是吓到她了。哪怕到了今日,二人相伴时日未逾一载,她接连经历丧父与离乡的苦楚,哪会有心思思量儿女之事?
何况她,虽看起来弱不禁风,但从那日日钻研医书的韧劲儿,也能猜出,她骨子里定是极要强的,对如意郎君,定也要求甚高。而我又有什么,值得她刮目相看的?
林兮正难禁地怅惘着,却看邱怡的房门突然打开了。飘忽的目光一下撞进邱怡清然的眸底,心下不由一滞,紧地佯作要关窗的假象。
合上窗叶,又轻轻扒开中间那道小缝观察着外面,却见邱怡正朝自己的房间走来,每靠来一步,林兮的心就跟着怦地跳一下。
登。登。登。
听着那敲动房门的动静,林兮不知措地去开了门。
门外,是一张浅淡的笑脸。
“林兮,你回来了。”
浅甜的声线飘进耳廓,林兮像守不住心神似的,不受控地为适才的偷窥行径,强行辩解道,“我正想去找你呢。”
邱怡借空走进房内,坐在小凳上,随口道,“找我什么事?”
林兮忙不迭回道,“没什么,就是看你房门关着,以为你去街上逛了。”
邱怡听着那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问道,“今儿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连徐照先生都跟着就出去了。”
林兮道,“今儿是十五庙集,外面很热闹的,我正也想去逛逛,要不要一起?”
邱怡半屈起身,微微摇头,“我还有些书要读,不奉陪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因为林兮也发现了,邱怡她除去回房,几乎没迈出过药房的大门,更遑论去到什么人多热闹的地方。
“不去也好,天凉下来了,外面风大,你这身子受不住的。”林兮说着,顺手想将门带上,可又一想,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大闭房门,终是不妥,于是便停在原处,问道,“你冷不冷?”
邱怡重新坐回凳上,目光飘落门外,叶落枝枯,云间虽是入了冬,可也远比不得北境霜寒。
她长大的白陵,往往才十月露头,就飘起了雪花,不像云间,听说一年到头都未必能见到两场雪来,淡淡回了句,“尚好。”
林兮悻悻道,“你不觉冷就好,找我来可是有事?”
邱怡微微一怔,“我这几日在练习行针,本想请你来指点一二。可你既要去街上,那便等回来再说罢。”
林兮眉色一扬,不住应道,“谁说我要去了?行针是吧?来,拿我练便是。”说着,撸起衣袖,将一臂端到她前。
邱怡朝屋内扫了眼,“幻医正尚未给过我行医要用的针,可否借你医箱一用。”
林兮连连点头,取来医箱。但见邱怡拾起枚针,别于指间,对着林兮腕心就是一刺,动作不仅一点不拖泥带水,反是迅捷异常。
林兮边笑边拨出金针,“你这儿跟发暗器似的,哪是给人行针的?”
看着林兮笑得跟什么似的,邱怡暗自抿了抿嘴角,“徐先生又没教过,我哪里知道的。”
林兮持起针毫,抵着自己腕间探游开来,“看仔细了,这是探穴,找准位后,先一气扎进,而后再慢慢捻着上端开始留针。”
邱怡仔细观摩着,不忘再捻根金针来,仿起林兮的手势,三指捏住柄端。
“还是不对,你这攥得太僵了。”林兮说着,就松开手中的针去纠正她,伸出的手忽在半空一停,对着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可以吗?”见她点下头来,才放心将手递了去,调整起她的指姿。
看她逐渐领会提插捻转的要领,遂将整条手臂端到她身前,“来,试着灸下手三阴经试试,让我瞧瞧你找穴可准。”
邱怡轻点过额头后,就对着林兮臂内行起针来,不仅行针穴位准确无误,连每个动作都是稳而不僵,灵而不虚。
令得林兮心中一阵唏嘘不已,天底下竟有得这么聪明蕙质的姑娘。
见她渐入佳境,嘴上开始说道,“我虽想随张司宇去著书,可,我一想到要离开清农,要离开你和徐先生,心中就不舍得。”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离合乃是常有之事,你又何须如此挂怀?”邱怡随口敷衍着。
“可我——”林兮正想表达着什么,却听邱怡忽道,“张司宇既许你入白陵为官,必定是有条件的,也必定是有代价的。我不管你做何抉择,只是你要先明白,你这般宅心仁厚,白陵于你,未必会是乐土。”
林兮不语,不想邱怡竟有此谋算,还是在行针时分心说出的。
邱怡继续细语道,“你总觉张司宇坦诚,但若有一日,你发现他也是一个心怀鬼胎的,你还愿鞍前马后追随他吗?那时,也许你已涉局过深,纵要离去,也再难抽身了。”
“我——”林兮稍稍顿了片刻,鼓足勇气道,“其实,我真正想讲的是,张司宇已经安排好,要我去江心学宫习武,你想不想跟我去?三年后,我们再在一起去白陵定居,如何?”
说后,便感觉到,刺进皮内的针,收停住了。
她心中明朗过来。
二哥安排林兮去江心,恐怕不是让他为习武而去,真正的目的该是为他改换门庭,以抹去其清农的出身。
对啊,我苦苦查不到小乐的消息,也定是有人抹去了她的出身。
父亲……
一定是父亲做的。我真是糊涂了,父亲怎会给自己留下如此话柄呢?原他早早就做了准备,那为何没将小乐娘亲带回墨白城?难道,她真的是……已经过身了。
如此便简单了,只要确认清农再无人知晓小乐,只要我不再言称是父亲的女儿,那父亲的这段秘辛就不会再见天日了。
心下由此踏实起来,口中却遮掩道,“我到清农,是为学医而来。如若总是三心二意,去想那些旁门左道的事,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治好我的身子。”
林兮呵呵笑着,“你不会觉着我也是个旁门左道、三心二意的人吧?”
邱怡审酌一番,微微摇了摇头,“你不是。但我可以感觉得到,你接近张司宇,就像当初挖空心思接近朱阳王府一般,是有所求的。”
心事被洞穿,反也令林兮觉得安心,毕竟于他而言,是不曾对邱怡设防的,坦然道,“你说的是,我确有所求,还必得是个有权有势的人,才算能真正帮到我。错过了张司宇,我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再遇到一个这样的人。”
邱怡淡淡埋怨了句,“你遇事时就不能想想,如何靠自己的吗?”
林兮道,“你可知道,我被徐官堂带到清农前,是在哪里生活的?”
邱怡不以为意道,“是凤临城,你提过的。”
“不错,先母是在凤临生下我的,还是在凤临的天牢中。”
邱怡目中一错,“天牢?”
林兮点了点头,“我出生的时候就在那里,到清农前一直都在那里。如果不是当年圣上因白陵双子星降世颁布大赦旨意,恐怕,今时今日,我还在那里。”
邱怡思量着,大赦已是十五年前的事了,究竟林母犯了什么重罪,这多年的牢狱刑罚都不足抵。
“我本姓凌,上面还有一位兄长凌居。先父原是宫中御医,听说生前是照料后宫主子娘娘的。可皇后娘娘却以先父治疫不利为由赐下死罪,还将我们一家都抓进了天牢。那时我才落地不久,听我哥说,大赦后,我娘就带着我们哥俩儿在一家药铺谋生。有一天,娘突然吐了很多血,像是中毒了,她让我哥快逃,再也不要回来。可我哥也只认得去太医院的路,他就将我藏进米缸,跑去了太医院,遇到了幻医正和徐管堂,我二人这才躲过一劫。再后来,他们又带我们兄弟俩到了清农,前几年,我哥就去了江邑,说要到那边找门路,查明我娘的死因。”
邱怡思索不语。在时疫用人之际,却对宫中御医赐下死罪,确不合常理。
林兮进而道,“我知你是为我考虑,这份心意我记着了。但是,我也想查清楚,当年害我娘的人到底是谁。”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何况,先皇后已薨逝多年,还有什么可查的?”
林兮一顿,极不自然道,“那我更得有个靠山,才能为爹娘洗刷冤屈。”
“即使你要为父母洗刷罪名,也该保重自身才是。你凭什么认定,张司宇就一定能帮到你?我劝你,还是不要太过相信张司宇的好。”
林兮舒暖,原来,她心里时时刻刻关心的都是自己。暗想间,喜悦之色溢于言表,抿着嘴开心得不行。“我知道,我知道。你还没答我,三年后,要不要随我去白陵?”
邱怡一忖,他多半是被二哥骗蒙蔽了,二哥哪有心思理会后妃间的宫闱事?除非是答应江王,要助他除去先皇后所出的太子,才想着借以林兮父母翻案为由,将这位重要的人证留为己用。
“你再不讲话,我就当你是答应了。”
邱怡抬眼望去,心道,二哥,亏得你满腹玲琅,自视甚高,竟甘心与江王联手。不行不行,我自入清农以来,林兮就帮我甚多,他既有意脱离清农,我更不能置他安危于不顾。
她淡淡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像是为林兮注入活力似的,从头到脚的血液都跟着沸腾了,令他一连兴奋数日。
林兮每每见她,都是如此精神大好,不忘向徐照借来青花马,让邱怡坐上马儿,牵着她和马匹出城散心。林兮发现,邱怡确是比常人学东西要快,才三两日,竟就可以自己驭马慢行。甚至又要开始担心她,身子架不住这般辛劳。
转眼,到了林兮启程,去往江心学宫的日子。
林兮不仅将自己的药箱留给了她,邱怡送他出城时,还遇见一贩马户,林兮想邱怡既学会骑马了,就带着邱怡走到马贩处,让邱怡去选马。
邱怡抬手指向一匹青骏马和一匹四蹄如雪的黑马。林兮瞧那两匹马精神还行,但比起张司宇的雪花大骏,也是云泥之别。
马贩恭维句“姑娘慧眼!”后,张口就要出五十两的价。
林兮惊住,邱怡亦是囊中羞涩。
“大哥,我们两匹都要,可否便宜些。”林兮划价道。
“小兄弟,你是不知,这姑娘选的都是我从垦岭寻来的良驹。尤其是这匹黑马,收你三十两,绝不欺你。”马贩道。
林兮看了眼那匹瘦如枯柴的黑马,“她哪里懂马,还不是你说哪匹好就哪匹好?”
那马贩仍是不松口,邱怡欲喊走林兮。但林兮知道,今日一别,一人在清农医堂,一人江心学宫,再见怕是难了,送邱怡马,也是希望日后相见方便。随即掏出朱阳王府此先下赏的银两,说道,“就它们吧。”
买好马后,林兮让邱怡先选,邱怡用手拍了拍青马脖边,那马抖了抖,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而旁边的黑马,则温顺地走到了林兮身旁。